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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绿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残忍!”他说。

  “难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叶,缓缓地向我手上撒下来;我感到他的修长的手的温热,从轻触着我的手心的碎片传了来。我们的头一分分地向前俯,膝盖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后的一角碎叶落下地,他的额角抵着我的额角,膝盖触上我的膝盖。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儿给我听。”他轻声说。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么让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够离开你”。他把歌词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颤动我的心;我闭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经历过的无比的喜悦。

  §四

  从此,我们灵犀相通地寻找相见的机会,我们从来不预先约定下一次的会面;也许,为的是有些羞涩,或是,要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每当我们有过“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便心满意足地分开了。第二天,我会想起什么时候他要到信箱处取信,他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上图书馆;就在这些地方我们又碰面了,像两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渐渐的,他到信箱处徘徊的次数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图书馆的大门结了不解缘。进一步,我们在一起共享简单的午膳,拣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时间和每一小时的空课。再到了筹划共度整个的下午,或是整个的假日了。

  这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水越领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铮铮的泉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透明的水帘从悬岩上面挂下来,激起银白色的水花,平流过无数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水中游,世上没有比它们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鱼是不是这么想?我也不想变成鱼。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后有古树,枝叶茂密的遮住开始为虐的阳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摇移不定、斑斑点点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块,水流越过向下倾泻成一片晶莹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左手在对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树,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云。白云像堆积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轻轻地划划,想冲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个巨人,这小水流将无法容纳我的一个大拇指,更无缘欣赏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静地流,什么也不理会的样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凉的水分成两半,拿开指头一切又恢复常态。如果我只有蚂蚁般大小,眼前的瀑布岂不比尼亚加拉的还要雄伟?我又笑了,因为我看见面前正有好些黑蚂蚁,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闹市里的人们同样的忙碌和拥挤。

  “怎么,你和小鱼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吗?”坐在树下的水越开口了。

  “这次不是小黑鱼了,也许,蚂蚁哩!”

  “天哪!女人们一定是那么善变的,连你也不例外吗?”

  我笑着不理会,因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见那些黑蚂蚁,抬着一只死苍蝇,在土堆上面跑。半路里杀出一阵黄蚂蚁,截劫了黑蚂蚁,双方打起来了。我常听人说蚂蚁好斗,但总不相信,这时见它们打得难解难分,不觉惊奇极了。看看有些蚂蚁堕入水中,在水面拚命地挣扎着,和落在水里的人一样。我不知道它们的感觉是不是也同落在水里的人,但看它们那样的奋力求生,不觉失声呼喊起来道:“水越,快来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来水旁,讶异的问。

  “你看,它们!”我指住水面上浮动着六只足的蚂蚁。

  他笑着摘下一片树叶,把它们一一救起,然后说:“你的同伴没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了。”

  “你看这些蚂蚁,在自相残杀,为了这只死苍蝇。”

  “你得记住这是它们最美好的粮食。”

  “是的,当我们人类争权夺利的时候,就像这些蚂蚁;宇宙看了恶心,我们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经的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道:“愿上帝保佑我们人类,从今以后,别害我们的宇宙恶心。愿上帝保佑蚂蚁,从今以后,别害它们的宇宙——凌净华小姐——恶心。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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