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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分手后,王眉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远远看见音乐课的陈教授飘着蓝布大褂的下襬走上台阶,便脚底加速度,尾随着走入大礼堂。前面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陈教授上了讲坛,王眉贞和我也已依着后排的空位子坐下。这是一门最受欢迎的课程,陈教授妙语如珠,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三言两语,胜过说对口相声的。然后他弹一回钢琴,教我们一些悦耳的歌曲,一个学分给了,大家都何乐不为?所以这课里同学特别多,多得没有一间教室容纳得下,只好在大礼堂里。这时候,这位肥胖得近于违背艺术家气质的中年人,又有意无意的嘴唇动了几下,两百多的男女同学又爆出哄堂的笑声。有人说:上这一课得到的实惠实在少;有人说:人生难得是欢乐,能有机会放声大笑,不是对身心都有益处吗?好,天地间有阴阳,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单向一面看,既然选上这一课,好好的欣赏它的好处吧。大家笑停了,只有王眉贞还在擦眼泪。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我自己心里闹客满,再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接受别的。其实,我只能够说我觉得很烦闷,又说不出什么太大的理由。午饭时发生的事在脑里缠绕不去,我又不愿意想到王一川,他们不会把我和这“小老板”联想在一起吧?记得第一次他递给我一首“诗”,那是六七个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我下了课去找王眉贞,她和他在同一间教室里上中国教育史的课。第二天我在校园里走着时,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就是王一川。我还记得他给我的题名“一笑”的杰作。他写道:

  “我坐在教室里,
  你从外面走进来;
  你对我那么一笑,
  哎啊!我的天!
  我的灵魂飞去了半个。

  我正在恨那个短命系主任,
  忽然看见一个安琪儿;
  你对我媚眼一抛,
  哎啊!我的天!
  我的心少跳了两下。

  我愿把金沙铺在地上让你踩踏,
  我愿把钻石镶成围巾让你披戴;
  如果你对我点一下头,
  哎啊!我的老天爷!
  我情愿命也不要了。”

  自那以后他用尽方法在校院里寻找我。如果不幸被他瞧见,便够我倒楣。后来有许多女同学出来仗义相助,逼得他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但自然也有人硬说我鼓励过他,尤其是王一川自己,到处宣扬我是他的女朋友。老实说,一个女孩子受人追求,多少是件惬意的事;唯有遇着这种人,却是有苦说不出。

  第六节的上课钟敲起了,王眉贞去健身房,我独自懒洋洋地到钟楼底下六十九号教室里上宗教课。比起刚才的大礼堂,这教室小同火柴盒,而且在阳光不常照得着的角落里,阴森森而带有我家堆杂物旧厅的霉湿味。虽说选课的有二十多个同学,但经常出席的只有十多个,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边的写字板上。这和上一课哄堂的笑声相比较,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不算形容得不适当。

  年老的许牧师挂着两焦点的眼镜,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圣经”,嗡嗡嗡嗡的,像一只无法驱走的苍蝇。他的蒙着黄色薄膜的老眼欲闭还开,配上初夏的和煦气温,同学们一个接上一个打呵欠。最后的两个蒸包子开始向我算任性的账,一阵一阵油腻腻的感觉直涌上喉头来。即使在这般死寂的环境下,我也只能听到若干句的“十字架”和“耶和华”;手中的钢笔不由自主地在笔记簿上,画着一个又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又一阵油腻腻的感觉从胃里冒上来,我把鼻头皱起来了。

  许牧师的铅笔尾端在讲坛上敲得笃笃笃的,目光从眼镜片的上端正对着我射过来。我知道他早晚会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账。但我想:这一回合的武招总得接,现在也许正是这个时候。大约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记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头在点名簿上寻找,铅笔尖一路的点下去,两焦点的眼镜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断断续续地念道:“蜜——斯——凌——净——华。”

  尽管他的语音里永远没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进入半睡眠状态的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全把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吗,凌净华?”

  这问题大约是针对我上次考卷中所说的几句话。我这样写着:“这宇宙间有没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轻重的事;因为对一个自知怎样立身处世的人来说,神的有无是没有关系的。这和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并不理会警察是否在他身旁一样。”

  现在他既然又提出来问,我还是照心里的意思答道:“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说。”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解释!”他把眼镜推到额上去。

  “人类不能直接地感触到神,所以我可以怀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类不能直接感触到的东西太多了,并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怀疑可以推翻。再说,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是人类本身的好处;宗教的成立为的是辅助人生,人生创造了宗教,宗教给人类的帮助,胜过世上的一切。虽然我认为神的有无是不足轻重的,但对大部份的人说来,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应该的。”

  许牧师用手在金黄色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问我道:“你的意思,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心目中便可以没有神。既然这样,还有谁能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坚定的信念,宗教给人的益处在哪里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必定不会斤斤计较神的有无;因为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的心中早有一种极强的,对人生的了解和信仰,这种了解和信仰是不会被尘世的欲涛所淹没的。这就是宗教所期望于人的。但是人类的智慧和坚定毕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许多无法解释,无法避免的疾苦时,坚信天地间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们,对我们的益处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你相信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稣吗?”

  “我们可以称它为耶稣,也可以称为释迦牟尼,也可以称为穆罕默德,也可以……”

  说到这里,同学们全都笑起来了。

  “解释!”许牧师的笔又敲得笃笃笃的。

  “我们相信宇宙间只有一位真主宰,那么所有称颂它的赞美词,和用来呼吁的尊号都属于它;不管你称耶稣也好,释迦牟尼也好。如果说宇宙间有许多位神,它们中间必定不会有互相排斥和意见纷歧的事情发生,许多个还是如同一个。所以说我们人类用以称呼它的尊名,只不过是一种代表‘神’的符号,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这一点甚至在于人类,也应该是一样的。”

  许牧师双眼凝望着我,混浊固然混浊,却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点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视若无睹。接着他又开口道:“说下去,你的意思没有尽,是吗?”

  “我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导人类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恼的殊途同归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一样;尽管表现的方法并不相同,而目的却同集一点。世界上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心思,便反映着多少个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凭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别地接受着最适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类不明了这一点而协力寻求真、善、美,却把时间和精神浪费在你排斥我,我讥笑你的斗争中,这必定远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义了。”

  许牧师摸摸胡子,眼睛一闭,嘴一努,又抬头眼看我:“蜜斯凌,你读过多少有关宗教史这类的书籍呢?”

  “没有。”

  “一本也没有?”

  “一本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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