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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岔的人是“小老板”王一川,一个每天换一套新西装,梳着要滴下发蜡来的发,架着金边的平光眼镜,擦着巴黎香水的富家子弟;也就是那天在马路上对张若白和我炫耀红色汽车的人。可惜的是,他父亲的金钱不但不能为他买到智慧,反平添他身上一股俗气。他那过长的马脸,太小的猪眼,骆驼背脊样地鼻子;如果没有那自大自负的神情,多少还能招得别人的同情,更不用说那与生俱来的摇头的毛病。说起他这毛病,王眉贞总要掩着嘴笑上一回;看他说话时一颗脑袋钟摆坠般的动个不停,她说,就像看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头要晕的。

  一盘一碗的菜肴陆续上来了。王一川站在林斌背后,双手捏住林斌的肩,十个鹰爪似的指头只一收,像要粉碎人家地肩骨;林斌皱着眉,回给他一个肉不随皮的笑。王眉贞瞅了我一眼,伸出筷子便夹炒猪肝。其余三位显然对来客一点不恭维,视若无睹的只管开始吃东西。这时一阵风,一股直贯脑门的香水味,大家的鼻子不约而同地喷着,像一群发性的马儿一样的。王一川的感觉并不灵,拖来一把圆凳便加入我们这圈子中;那颗脑袋开始摇摆,猩红色的领结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开始对和他并不相熟的秦同强和水越,作那名闻全校的自我介绍:这一次总算很难得,只说到他是某某业大王的独生子为止。

  大家继续吃东西,却像闻到一个臭蛋地气味般的懊恼着。

  跑堂的添来一副碗筷,王一川头手并用地摇着,用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京片子”说道:“甭!甭!”

  别人听起来明明就是“笨!笨!”那跑堂的到底也给“笨”走了。王眉贞忍不住要笑,桌上的人都没有笑意,只好低头喝牛尾汤。王一川伸长脖子把桌上的菜看一遍,不以为然的摇头和习惯性的摇头,合在一起大摇一通道:“这儿的菜太坏了,太坏了,这怎么可以吃的呢?”

  “怎么,你不是也来这儿吃的吗?”张若白问。

  “我?哪里?你知道,我刚才想到南京路新雅去的。那儿地方好,宽敞、干净、富丽堂皇,几碗菜烧得简直好透了。路程远一点,反正我有车子,上第五节课也来得及。你知道,虽然我的父亲是华懋、国际的大股东,但是那两家的菜我早就吃腻了。今天因为有个同学找我商量一些事,他的父亲在我家工厂做事,大前天闯了一个大祸。你知道,他要我为他对我父亲说几句好话,这就无论如何要请我来这儿吃一餐饭。哼,这算是什么菜馆嘛!通心粉简直像蛔虫,炒猪肝的原料是旧鞋底,黄鱼羹不折不扣的拌浓鼻涕……”

  “够了,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若白大声打断了他。

  “哈哈哈……”王一川恶作剧地笑瞇了眼睛。那颗脑袋还在摇,大约是摇得久了,受了“动者恒动”定律的影响;或者他还要继续讲话,像汽车引擎一样,一时不必停火。

  “对了,蜜斯凌,那天你答应让我请你吃一顿饭的呀!明天中午怎么样?你们几个人如果有兴趣,我可以请你们一道去。你知道,就是新雅,最上等的广东菜馆!”

  “非常谢谢。但是,我这个最下等的广西人没有空。”张若白冷冷地说。

  “附议!”林斌举起一只手,嘴角上挂下一条面。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蜜斯王,你们可以去的,是不是?”王一川的浮动不定的眸子斜着,“蜜斯王,我告诉你,新雅的广东点心样样好!我敢打赌,如果你吃过那儿的鸡包,还愿意吃这儿的蹩脚货,那才奇怪哩!”

  “不见得吧!”王眉贞刚吃完一个蒸包,这时干脆用手再抓一个,算是第四个。

  “说定了。”王一川头一昂,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个响声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整,你们在哪儿等我呢,秦同强?”

  “你还是问主客吧!”秦同强望了我一眼说。

  “对了,真该问她。”王一川搔搔头皮,“蜜斯凌,你们几个人到校门口找我那辆红色的轿车好吗?”

  “明天午后没有课,眉贞和我都用不着在学校里吃中饭的。”我笨拙得不知道怎样声明自己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什么。

  “嗤!”他笑着脖子一缩,唾沫从齿缝中切切实实地喷出来,“可又来了,记得你说下午没课便不在学校里吃午饭,但我上个星期二午后五点钟左右,明明看见你和张若白在校园里散步。后来一路骑脚踏车回家,两辆车子靠得那么近,唧唧哝哝的话说不完,我的车子在后面尽向你们打招呼也没有人理会。”

  “那是上个星期一的下午,你记错了。”我说。

  “那么就是后天的中午,星期三下午你有课的。”王一川说。

  “那……不行的——我已经和一位同学约好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个谎。

  “谁?张若白吗?”他居然像个审判长。

  “不是。”

  “他吗?”他指住水越。

  我还不曾答,水越点点头说:“是的。”

  “让我作东吧!”王一川大模大样地说。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头倒不摇了。

  “对不起,这和我的自尊心大有关系。”

  “那么,让我参加好不好?”

  “我很抱歉。第一,我没有足够的钱请一个以上的人;其次,我当然不能请在最上等的大饭店,我也许只选一间比这儿更小的地方。你知道,那儿的菜你怎么能够吃得下呢?”

  王眉贞忍住笑,一块丝帕在鼻头上揉来揉去的,这时又开始假咳嗽。我也差一些笑出来,因为水越把王一川的口头禅“你知道”,学得神似到可以叫绝的地步。

  “那么,下个星期一中午怎么样?蜜斯凌,再也没有什么好推辞了吧!”王一川厉声说。

  “下个星期一还有整整的一个星期,也许那时候你会来一个你经常因此旷课的伤风、感冒,还有头痛什么的,再说吧!”张若白说。

  王眉贞立刻要放声大笑出来,但我暗里拧一下她的大腿。王一川像只斗败的公鸡,小眼睛几乎从眼眶中射出,下巴在发抖,跟着钟摆坠般的头,可怖极了。

  秦同强笑着为我加来一个蒸包子,我说:“再给我一个吧!”

  王一川的牙根挫了挫,语言不清地说:“蜜斯凌吃得好开心呀!”

  “当然,好朋友们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不少东西的林斌这时开口说。

  “她从来没有把我当个好朋友看待!”

  “天呀!王一川。”王眉贞笑着,“别说得那么酸溜溜的好吗?”

  我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秦同强呼唤跑堂的要账单,果然张若白已经付清了。

  大家走出餐馆,走回学校里,看到王一川走开,王眉贞便埋怨我害得他们一顿饭吃得太不卫生。秦同强为我抱不平,说又不是我去把王一川唤来的。王眉贞笑着说:“你知道什么嘛,每次王一川见到凌净华,就像苍蝇见了蜜糖,要赶赶不走,想逃逃不开。既然没办法奈何苍蝇,只好对蜜糖发牢骚了。”

  “哼!像这样讨厌的人也真是少见,我真想好好地研究一番他的心理状态。”林斌说。

  “你要研究我可以供给你资料,”王眉贞说,“真是个无奇不有哩!但我怕说出来时你们一定不相信,又要说我糟蹋你们尊贵的男人;好在男人就给糟蹋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你们都不像我们女人样的小心眼儿。”

  “眉贞,你的器量真比净华小多了,你看她一点都不计较,你偏偏还要唠叨。如果她还在计较,必定不会答应水越星期三中午的邀约的。”张若白说。

  水越在那边笑,王眉贞也明明知道他当时不过帮我圆谎和解围,却故意笑着说道:“张若白,你的器量也不见得比我宽敞呀!你不是也有过‘唧唧哝哝地说着话’的机会了吗?何必计较他们这顿午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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