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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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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记执着楚楚的手,淡黄的街灯一影一影的掠过,仿若浮生惊梦。一反平日的多言,过了一盏又一盏红绿灯,楚楚快要到家了,米记无话只缓缓有力的握着她的手。在她家之前最后一盏红绿灯,米记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楚楚想他不说你嫁给我好不好,而说我们结婚好不好,就像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底落了定,只欠在她同意不同意。如果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楚楚或许就会答“我考虑一下”并且她会认真考虑。 但米记这样说她便答不上来。到了司机说是不是在这里下车,她答:“好。”便急急开门下了车,留米记在车里付钱。等车开走了,楚楚还像有谁留在车上不胜分别似的,呆呆的望着远去的出租车。米记也不催她,站在灯影里面等她,看着她的脸怎样掠着讶异与惊怯,如云映月。楚楚抬头觉得一阵凉一阵亮,今夜有月,半圆不缺。她看着纸月亮如何剪破了天,留下一小环淡淡的光晕,如果珍珠有眼泪,必如今夜的月,温柔不热。 楚楚突然心里非常酸楚,或许温柔令她酸楚了。你上来吧,她说,你上来跟我妈说一说。就这样可能大家都没想清楚,结婚这回事都是因为没想清楚才会做,大家轻易许下了一生的承诺,并且为了无法完成承诺而歉疚终生。都是因为那晚的月亮,或者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在这里下”她或者就不会说好。但既然发生她的身体与意愿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那个手与乳房之间的小小空间,越过了就赔上半生,赔上半生的不光是楚楚米记也一样,婚姻这回事不是拔河没有说一个赢一个输,绳子断开两个人都跌到头破血流,说不好连手臂拔掉。 楚楚从来没有怨过米记,她不知道甚么是爱只知道日子过后只有疲倦,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了。所以她见到他,每一次两个人都开始老了又不能偕白头,她还是一阵一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怜惜,可能是日子与心的重量吧,所有的重量就令她无法说得清楚,老像想哭但哭甚么呢,她已经一无所求。她跟米记说怎么了今天,发了薪水还是嬴了麻将了,来找我吃饭?米记双手搓了搓,说,没甚么,就来找你吃饭。楚楚说,昨天我煮了鸡汤,我昨夜在我妈处睡,没回去影影也没回家,今天晚上上我家喝汤吧。想了想楚楚有点不放心又问:就你一个?没叫麻将脚吧? 两个人就挤地车回家,挤着挤着就分开了但还有两个站,楚楚也没找米记,米记也没费劲挤到她身边,反正他们会在同一个地车站下车,到时候就见到了。楚楚想起,结婚后也不知甚么时候,可能是影影出生以后,他们开始不再拖手了,有甚么好拖,反正都会见到,朝见晚见还要挤一张床,挤同一个厕所互相习惯对方粪便的气味。 星期日去饮茶,接着不是米记父母便是楚楚父母,楚楚早一点十时左右就上酒楼等位,等到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他们出发,来到也是一人一份报或周刊,各有各在看,不时问吃甚么。总之不吵不闹就叫做幸福;反而影影出生之后,楚楚和米记两个人就合作紧密了很多,影影打一个乞嗤两夫妻都在开高峰会似的商量应该怎样做,怪不得很多夫妻都要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会渐渐分开。等孩子长大了离开,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很多空间,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业,好象支柱被取了去,庙宇不得不倒下,再撑也是强撑。从脸对脸到背对背,都是同台吃饭,同床而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楚楚深知物先腐后虫生,所以米记遇到李红恋得火热她一点都不奇怪,她只是有点羡慕他还有这点激烈;她老早已经心如死灰了。 列车到了在车门前就见到米记,见到她傻傻的向她一笑;她也微微的报以一笑并且她完全不知觉就伸手拖着他,好象拖着一个儿子。米记还在她的生活里,她的心里,不过已经是一个儿子。远离感性不知是生活给她的福惠还是咒诅,但是感性决定远离她而不是她要远离感性,她别无选择只让生活将她化成灰烬。更何况当初楚楚也不是那么激烈的一个人,要焚木也不过从浅褐黯黯的碳成深灰,从不燃烧。米记也乖孩子一样拖着她,手暖暖小小的犹带一点药水气味。这时楚楚才感觉到手,曾经熟悉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一惊便放开了他。米记也没再碰她,他们已经过了追追逐逐、互相猜度的骚动期,没有甚么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去找你那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我将那天的日历纸撕了下来,连同你写给我那张,上面有着你的姓名地址的纸条,夹在小红书里面——我所能有的,只是那么多。我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给你写着极为缠绵的信。” “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接近,互相了解身体。”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与对我来说,是不一样吧,对我来说是那么重,对你来说,或许很轻吧。真奇怪同样的一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一件事情,在你生命里与在我生命里的位罝与重量,可以是那么的不同。” “那天晚上还没有发生。我跟你说着话,就像已经认识你很久,甚么事情都可以跟你说,你就是我的医生一样听着我。我记得你在黑暗里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想做个女子真是好,有你这样殷殷的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双手,幼幼的长着半月指甲。我想如果我可以替你剪指甲该多好。我看着你的短发,怎样干干净净的在耳后。我看着你的唇,微厚的,人说唇厚的人重情欲。你会是个重声色的男子吗?你的唇会不会吻上我的?我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王绛绿,我就想,你会不会在我耳畔叫我的名字?”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但又跟当初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我们没有接近过,我会不会不会陷得那么深? “不能说你骗了我。我很清楚发生甚么事,并且感受。但感觉是那么的短暂,无从追记。绛绿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也曾想过忘怀。可否以意志来忘怀?我会忘记你吗?或者忘怀不是忘记,而是记起想起你的时候,已经无关重要了。再见到你也不会惊动,不见也不挂念。”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几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开了几多班列车,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来。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人、时刻、距离之间,无法记认?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门广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 “当你不再收到我的信时……”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绛绿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你说:我怕我会伤害你。在你说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害我,而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明知结局的破烂还在那里很吃力的将戏演好。有个烂导演流里氓气的教戏:『我怕我会伤害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请你离开。于是你将我推开。那真是一场非常丑恶的戏。” “我回到招待所全身发抖,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煤炉已经熄了没热水,但我还是颠颠的去洗了一个澡。我一定要洗一个澡,无论有多冷。冷水泼在身上我抽一口凉气,这时候我告诉我自己:是真的,他推开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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