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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纪(2)


  在办公室一天就像水从头上倒泼下来,一下子就到了脚。影影和米记走了以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用滚水烫似的赶着走,赶着换一条松松的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一个人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一个方便面就可以,生活仿佛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手表的指针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落下,深蓝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长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减着,发票单据一张一张的夹进档案,将桌子抹干净再去茶水间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连她老板都走了,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光。摸摸停停一个无人的空间,没有人要问她甚么,也无人回答,这个没有言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子宫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关上办公室的门,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心就“得”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衣哪里去了?”她总要答应,米记时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将。

  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一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米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想离,又不是那些女强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一个人住,但其实又不是她一个人;她心里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蜘蛛网莲藕丝,一担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涂稀稀烂烂的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米记,一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共被那么多年了,生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人影之中楚楚还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实在的。

  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有悬崖……燕子飞翔……剪开了灰色的浮桥他像从前一样“喂喂”的叫她,四十多岁了,还是那时候小伙子的神情,老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西,只是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气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人化验所,一样当化验技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大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色衬衣,打三折,她一买买了三件,他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了还穿著这罗兰的牛津纺衬衣;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一样,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

  就像还没有生影影的那些年头,米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子,每一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一顿饭。这样一过过了二十年,他和她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走得并不远,多了一个十七岁上大学的女儿,一间房子留给影影的,他多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她的父亲离开了。

  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大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都可有可无。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让她明白了甚么,竟然就是可有可无。这时她心头一霎:忽然明白,母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无所谓厌恨,只是可有可无并且已经够了。

  影影老骂她,阿爸抛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用。影影还年轻,影影不明白;楚楚扬手拨了拨发——影影不明白生之醙酸的气味,隔宿酒一样恹闷但并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至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纵容米记,两个人的事情都半世人了千连万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见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去的日子还是浅浅的在她生命里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日子,怎样的秘密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记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

  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她还是非常难堪。细嫩生活,离她已经非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一个光年远,谁跟她说一句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老爸死了她就告诉自己说老爸死了,不觉得特别伤心,只是皮肤一点一点的拆裂,一边走路一边头屑一样跌了一地,她知道她走着走着,皮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一个人,那时候刺痛才触着她。

  有个女子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米记,她都没问过,一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戏,做一场戏给别人看自己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又回自己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几乎一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白切鸡,蒸石斑,一样说好吃好吃吃完又抢着入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戏。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米记做着做着分了心。

  一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一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里讲到午夜两点,楚楚在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米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回床睡,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正是月尾特别忙。她推开了门,听到米记在电话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一次气了上头,可能太眼困了,就说:讲电话讲到夜半两点,不如过去睡好了,起码大家都可以睡。

  话说出去了楚楚方醒了。米记拿着电话继续纠缠着: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一边哄着电话里的一边又退出房间来让楚楚进去睡。楚楚一栽栽在床上空空的没想甚么,就睡了。一醒来已经是八时三十分吓得楚楚走火逃生一样跳进裙子高跟鞋里去上班。一上班甚么都记不得对着计算机两眼昏花,一转眼双眼刺痛流泪已经是快七时了,怕赶不及上街巿买菜了只好去超级巿场补一补,她储好后备档案去洗手间洗把脸时才想起,米记不知怎样了,挂个电话给他,没开手机,家里又只得影影在听电话。她想今晚只得她俩就不用赶弄饭,到楼下茶餐厅吃碗面算了。

  楚楚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发生了还不是一样上班下班,可能还要帮他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楚楚想着不禁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唉,都是做戏,连离家出走都是。回到家见到米记在那里看电视,见她两手空空的,问她:怎么没买菜?今天晚上出去吃了?这件事情就好象完了,不过米记就开始不回家过夜,反正大家都好象明白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不需要再拉扯挣扎。米记可能觉得自己负了她,对楚楚更尽心尽意,回来都买楚楚喜欢吃的小点心,结婚周年纪念他还纪念,买钻石戒指给她。楚楚不大好这些石头,但搁在那里亮晶晶都是好的,更何况可以抵钱的心里都定当些。毕竟也不是年轻女子了,如果她要有一份礼物,她希望有一份可以抵钱的礼物,而不是花呀衣服呀那些无用的东西。

  米记离开以后还不时会找她,出去吃一顿餐,就像时间还没有过去,她还在赶上夜校学会计,他还在药行当职员晚上赶去理工学院上化验课,两个人都赶得两眼昏花,星期三晚上大家都不用上课就出来吃一顿饭,没甚么就对着米记讲话比较多,楚楚听着都是好的,如果能够一起看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搂搂抱抱也是好。亦仅止于搂搂抱抱而已,从来没有人叮嘱过楚楚做女儿要怎样怎样,但楚楚知道结婚之前只能是这么多,结婚以后再说。米记在电影院里碰过她的乳房,她一推推开就好象逼婚,让米记知道:除非结婚,不然不可以。米记仿佛听到了,再去看电影都没有碰她,静了一段日子,一样找她一样天天打电话给她,周末的时候去吃自助餐一样手拖手,但只碰她的手。

  她的手与她的乳之间有时间与空间,可以让米记慢慢想。有时在地车人挤的时候楚楚护着胸,楚楚从来不穿无袖衣服也不穿领口大过三寸的衣服,但即使如此人挤的时候还会有人挤着她的乳,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就会有人盯着她的胸口看,楚楚热热的觉得真是奇妙,圆圆鼓鼓的可以有这么大的魅力,米记甚至要赔上一生的承诺。米记在一架行走着的的士后座看着她,淡蓝衣裙里微微起伏的线条无人风景我也曾想过问天求索问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生悠悠忽忽终何以索……我也曾想日不经老月不经汐溯……流星留连片刻石头断裂终腐之身,岂可轻言爱岂也曾想过执子之手承子之身……随子之影……以我血为子之醉饮……我灵为子之亡魂一生之悠长为汝之一瞬也曾想生之细密无光筛谷只留瞉糟糠隔夜馊酸终必成蚀……也明知心旧如故衣陈烂如泥日日倦容相对岂能朝朝明丽嘉好也说只影无双多木不成森此生只有一纵是两身共卧奇身难成偶所以虽然我也曾想过长久种种……不可终日……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直至地尽将我们风干……人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谁……无所谓杀……然而我们隔土静听犹记起细弱之身曾经有所承诺有所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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