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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见此光景,吴大澄心里雪亮,用略带讥刺的意味说:“这就是你对她的千金一诺?”

  这下才惊醒了洪钧,眼前还有个人在等自己的回话,茫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李义山的那句诗,可是你借来赠李蔼如的?”

  “嗯!”洪钧点点头。

  “如今呢?仍旧记着这句诗?”

  “义不可负!”洪钧答得很快。

  话有些接不下去了。吴大澄想了一下问道:“这会搞成一个怎样的局面,你想过没有?”

  洪钧默然。他自然想过,但想起来便揪心,根本不敢往下想,亦就无从回答。

  这情势就很明白了,虽然义不可负,而不负又何可得?吴大澄觉得事情有点把握了,便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连眼都不看地催问一句:“怎么样?”

  “我亦不知道该怎么样?”洪钧忽然问道:“马地保住在哪里?”

  “你想找他?”

  “不!”洪钧答说,“我也许托人去找他。”

  “既然如此,眼前你就不必问了。”吴大澄向高谈阔论的庞。殷等人呶一呶嘴,“这几位都想先听你一句话,好助你应付难题。”

  “听我一句话!”洪钧愕然,“什么话?”

  “咦!这你还不明白?你是顾大局,还是顾私情;得要听你一句话,大家才有着手之处。”

  “这——”洪钧觉得凳子如针毡,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透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另一头踱了过去。

  这是紧要关头,吴大澄丝毫不肯放松。跟过去在他身边说道:“文卿!你不可自误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这,”洪钧吸口气说,“最好能兼顾。”

  这一答复不能让吴大澄满意,但也并不失望,因为由“义不可负”的只顾私情,到希望“兼顾”,口气已经松动了。

  吴大澄沉吟了一会,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话:“若要兼顾,除非李蔼如肯委屈。”

  “你是说,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钧使劲地摇着头:“断断乎不肯!”

  “那就断断乎不能兼顾了。”

  “让我再想想。”洪钧用告饶的语气说:“清卿,请你不要逼我!”

  “你失言了!文卿,”吴大澄将脸沉了下来,“我为什么要逼你,于我有何好处?”

  “是,是,我失言。”洪钧苦笑着赔不是,“你别动气。”

  “罢,罢!你不用赔礼,我也不生你的气。不过,”吴大澄往后面指一指,“群贤毕至,你总得有个交代啊!”

  这又是令人作难的事!能交代些什么呢?洪钧心想,在前辈面前谈青楼艳迹,实在难以启齿;说曾受蔼如资助,亦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至于自己对蔼如的态度,至今犹在未定。或者说,始终想践宿诺,这又与大家的期待不符,势必发生争议。而自己孤立无援,在众口一词的围剿之下,订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难挽回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有满怀怯意,唯有赔笑告饶:“清卿,你救我一救,悄悄放我走了吧!我实在没法子再回席了。”

  吴大澄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洪钧,遇到这样的场面亦只有一溜了之。不过同情归同情,难题还是难题,洪钧到底作何打算,至少他自己该有一句话,大家才有着力之处。

  于是他问:“你就这么白来一次?”

  “那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吴大澄大为摇头,“你这不是处事的态度。”他说,“有些麻烦躲得过,有些麻烦躲不过;你这是躲不过的麻烦,越早处置越好。今天是个机会,你有什么难处要大家帮忙,不妨实说。”

  洪钧体味他后半段的话,觉得是一个暗示:如果自己决定悔盟,在蔼如那面自然有麻烦;而这一麻烦大家可以帮忙料理。倘使坚持原意,以为对蔼如“义不可负”,则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烦,就不必指望同乡大老会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钧觉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绝,很婉转地答道:“同乡前辈的感情,铭感五中。将来少不得有奉求之处。我们再谈吧!”说完,转身就想溜。

  吴大澄哪肯如此轻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问道:“马地保那里怎么说?骗了信来,该有交代;至多三天必得给他一个确实的答复。”

  “让我再想一想。”

  洪钧是一味闪避,而吴大澄则偏不容他闪避,故意逼进一步问:“或者,我把你的寓处通知马地保,让他自己来找你。”

  “不,不!不要让他来找我。”

  弱点一露,吴大澄更不肯放松,“那么,”他说,“早点打发他回去?”

  洪钧不响。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夺的表示;而在吴大澄看,便是默许。

  “好吧,”他略略提高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说:“这件事交给我了。”

  洪钧仍旧不响。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 *

  入夜在会馆的庭院中,仰望银汉迢迢,洪钧忽然记起这天是七夕。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艳传千古,不知多少诗人词客咏叹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试着背一段“荆楚岁时记”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抒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纤,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其一年一度相会。”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孙与牛郎的身份不配,却能结为夫妇;而人间的婚姻,偏要讲门当户对。世俗的礼法,可笑亦复可鄙!安得豪杰之士,将虚伪陈腐的俗套烂调,一扫而空,特立独行地做一两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举,为人一吐肮脏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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