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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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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官不许鸣炮喝道,前导的差役只用系着长绳的软鞭,一下一下往前抽击地面,在喧哗的人声中,发出极清脆的音响,也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状元游街”。 九陌红尘,马蹄得得,从东安门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门折而往西,经珠市口由宣武门大街到长元吴会馆,这一个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时。顺天府尹胡肇智,与榜眼黄自元、探花王文在,将状元送到,长揖而别,转往湖广会馆,送榜眼“回府”。 长元吴会馆冠盖云集,喜气洋洋,门鼓一遍一遍响,贺客一拨一拨到,清音“堂名”吹吹打打,接连不断。洪钧头昏眼花,只知道一个接一个地作揖,却很少知道贺客姓甚名谁。 到得午正开席,自然是状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状元。第一位叫章鋆,浙江宁波人,咸丰二年壬子恩科状元,现任国子监祭酒,入值上书房,教少年王公读书。第二位是翁同龢;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状元,本来亦在被邀陪新贵之列,只为生来就有羊角疯,时发时愈,这两天正好又发病,困顿床褥,只好失陪。 第三位是孙家鼐,字文臣,安徽寿州人,咸丰己未正科的状元,刚由湖南学政任满回京。第四位便是洪钧前一科的状元,是蒙古正蓝旗人,名叫崇绮,字文山。他是咸丰初年文华殿大学士赛尚阿的儿子,早就出仕;后来因为赛尚阿奉命领兵平洪杨,师出无功,虚糜巨饷,为文宗革职遣戍,崇绮亦连坐夺职。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状元,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两宫太后不敢破例,交军机大臣核议,领班的恭王亦觉得为难。最后是有人说了一句话:“只问文章,不问籍隶”,方始定夺。四位陪客中数他的年龄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学,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与其他贺客的春风满面,显得很不调和。 开席同时开戏,先跳加官,后上正戏。开锣戏无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晋爵的口彩,郭子仪“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类。 在洪钧,那怕戏再好,也无心欣赏。因为此日盛会,自己虽说是首席的上宾,其实是真正的主人;而况科名之中,最重先后,在座的除了极少数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辈,不可失礼,更不可以状元骄人。有了这样的了解,视线关顾,语言应对,十分用心,那里还有功夫去看红氍毹上,如何出将入相? 他的这种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龢自然了解。既是同乡,又是同样的出身,对这位后辈,自然要格外照应。找个空隙,悄悄问道:“文卿,你去拜过文山没有?” “还没有。”洪钧答说,“昨天听宣以后拜老师,直到晚上才回会馆。” “回头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是!”洪钧答应着,但语声中有不解所谓的意味。 “有个规矩,莫非你没有听说过,你的谢恩表须有来历。” 来历!是何来历?洪钧确是不知道;俯身向前,很恭敬地说:“请瓶公指教!”翁同龢别号“瓶斋”,所以洪钧称他“瓶公”。 “有这样一个规矩,不知起于何时……” 这个规矩虽不知起于何时,但相沿已久,决不能不守。状元蒙御笔亲点,恩泽深重,自然得上表谢恩。这道谢恩表的格式,与一般奏折不同。照例:新科状元要向前一科的状元请教,却又不是登门拜访,说几句客气话所能了事的;应该递门生帖子,送上一份丰富的贽敬。 听翁同龢解说明白,洪钧才知道问他拜过崇绮没有,意思是问他可曾做到了这一套礼节。当时心里很不安,连连说道:“这是失礼了!能不能请瓶公先为致意?回头一散了席,我就去拜。” “那倒不必!你回头去一趟就是。” 于是等到日色偏西收戏散席,洪钧立刻驱车去拜崇绮的门。既然自居于门生,当然要行大礼;崇绮还了半礼,留洪钧吃点心,很说了一些“不欺暗室”、“不二色”之类的道学话头。又说:当今皇帝冲龄典学,两宫太后极其认真。君上固为臣下的楷模,臣下的品德,亦可启沃圣心。因此,居官总以品行为第一。否则,就是言官不上弹章,两宫太后亦会派人访查,倘或私德不修,必遭贬黜。 这番话表明了崇绮是为做官而讲道学;洪钧心里虽有些鄙薄这位新任的老师,却也未尝没有警惕,很诚恳地表示接受训诲。 “老弟早点回去息着吧!我不留你便饭了。”崇绮很体贴地说,“我是尝过这个滋味的,一旦得意,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过几天还要朝考,虽然对你的关系不大,但如文字不出色,到底也惹人闲话。” 洪钧觉得这两句话,才算是令人心悦诚服,连连称是。而且回会馆以后,除了必须要拜的客以外,总是尽量找时间休息,好歹过了朝考再说。 *** 从听宣召见那天起,就想给蔼如写信。但这样一件快心惬意的大喜事,他不愿草草落笔,一心一意写一封尽吐心曲,细味酸辛的长信,博得蔼如一个展眉开怀,魂梦俱适,稍稍作为报答。却苦于找不出半日之闲,可以让他从容笔谈。因此,一直延到朝考完毕,才能了此心愿。 然而写这封信,却似乎比金殿射策更不易。提笔只写下“蔼如贤妹夫人妆次”八个字,便即踌躇了。因为他蓄意要作惊人之笔,却找不出一句话可以包括苦尽甘来的慰藉;平步青云的得意;以及梦想不到的独占鳌头而至今犹不免疑真疑幻的感觉。 反复思量,终无好句,自己有些好笑,真是钻入牛角尖了!俗语说:“家信无文”,只要平铺直叙,娓娓道来,在蔼如看,便是一篇情文并茂的好文章。 这样一想,下笔就快了。从会试得中,嘱咐报房到烟台报喜谈起,接叙殿试的情形,洋洋洒洒,一直谈到传胪已毕,随礼官捧金榜出天安门,顺天府尹亲送回会馆的盛况。一面写,一面想,洪钧不由得又激动了。想起蔼如平日好强,此番应该是踌躇满志,再无余憾,忍不住添了两句:“卿诚厚我,我亦不负卿之期许;此时恨不能亲耳听人呼卿‘状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扬眉吐气!” 那么,“状元娘子”的家在那里呢?他一直存在心里的想法是,苏州的家不动,迎蔼如到京寓来主持中馈。这当然先要办喜事;而这场喜事如何办法,不想则已,想起来处处棘手:喜事是在那里办?如回苏州成礼,能不能请假?迎亲到京孰为主婚?而况兼祧双娶,先要请老母出面,征得族中长辈的认可;然后物色媒人正式提亲。看来不是三五个月之内可以如愿的。 念头转到这里,洪钧不由得废然兴叹;而在信中亦只好先略而不提,等稍为闲一闲,费功夫彻底筹划停当,再告诉蔼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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