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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蔼如一面听,一面打腹稿;暗中不免惊奇,母亲虽说不识字,谁知口述的这番意思,居然颇有章法,只要照实而书,便是很好的一段文字。

  等她写完这一段,李婆婆的第二段话也有了:“婚事是有点高攀,不过彼此认识也快四年了,不比凭媒婆一张嘴两面传话的婚事,两下都只往好的里头去想,到后来看看不是这么回事,只好委委屈屈地迁就——”

  “娘!”蔼如插嘴说道:“这些话,是不是要说呢?”

  “你当是废话?不是!这些话一定要说给他听,让他知道,四年下来,我们的情形他当然完全清楚,觉得可以结这一门婚事,才来求婚的。”

  “也好。”蔼如答说:“娘的意思我懂了。不过,这段话疙里疙瘩,不大好写,等我弄完了你再说。”

  这段话的措词要有力量,但也要含蓄,不宜有怕他抵赖,特意先拿话堵他的嘴的意味。因而蔼如字斟句酌,好半天方始写完,轻松地舒口气说:“行了。”

  “下面要谈他的事了。”李婆婆说:“你把小王妈的话写在上头,他这样子有良心,暗中自有神灵保佑,今科一定高中。你说,我们母女也会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

  “这话,”蔼如忍不住要说:“不是骗他吗?”

  “谁说骗他?从明天起,我就要请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像回来,早晚一炉香,求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那还差不多。”蔼如问道:“还有呢?”

  “还有?”李婆婆想一想说:“中了进士就不同了,场面要摆出来,不能显得太寒酸。你说我们这里正在想法子凑钱,能凑成一笔整数,就会给他寄了去。”

  “这——”

  蔼如还在考虑,李婆婆却断然决然地说:“一定要这么办!你写上没错。”

  这固执加重的语气,很明白的透露了李婆婆的想法。诚如小王妈所说,洪钧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没有人放债给他——进士与举人不同。中举人不过身份高一等,并不具备出仕的资格。必须会试之三科落第,愿意做地方官,方得申请参与“大挑”,十取其五,取中的五个人中,两个派任知县,三个派任州县的学官。而进士则殿试过后立即授职,有官俸可享。所以自有一班称为“放京债”的人登门就教。这些情形,李婆婆也约略知道;而所以作此表示,无非是加意笼络“贤婿”而已。

  在蔼如看,这是不必要的。但母亲的用心甚苦,她实在不忍违拗,因而如言照写。一封信写了五张八行整,搁笔之时,已经大天白亮了。

  “娘,”蔼如问道:“要不要我念一遍给你听听?”

  “要!”

  于是蔼如一面看,一面讲。李婆婆很留心地听完,认为满意。“你呢?”她问,“你不另外写一通吗?”

  “该说的都说了。我不必再写。”

  “至少,你也要附一笔,才是道理。”

  蔼如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写了八个字:“春寒犹劲,千祈珍摄”。下面缀了一个“蔼”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

  “今天是花朝。”蔼如答说,“月底总可以到京;在他入闱之前,就可以看到了。”

  “那好。”李婆婆打个呵欠,“你快去睡吧!睡一觉起来,别忘了叫人去寄信。”

  【十二】

  信到之日在三月初六,洪钧不在鲤鱼胡同考寓,与吴大澄打听消息去了。

  是打听考官的消息。举人会试照例三月初八进场,而考官则在三月初六“传宣”。预先由军机处咨行礼部衙门,索取合于派充考官人员的名单,经过初步审核,开成一张单子,在三月初六一早与皇帝“见面”时,由领班军机大臣当面呈递,皇帝御笔圈出,即时“传宣”。

  派充考官称为“试差”,若是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传宣”派充试差,即时入闱。而考官的亲属,包括族人、亲家、翁婿、郎舅皆须回避。因此传宣试差时,不但自问有资格充任考官的京官都要派人去听传宣,就是合乎回避之例的举人,亦很关心,倘或同族或至亲被派为会试总裁或房官,那就只好眼看他人兴冲冲入闱了。

  洪钧与吴大澄并无可能需要回避的顾虑,他们去打听消息,无非想早早知道,有哪些熟人入闱。在潘祖荫家等到九点钟,潘家的听差递进来一张单子,是潘祖荫由南书房送出来的。上面写着主考、房考的姓名——会试主考官,称为“总裁”,一正三副;正总裁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朱凤标。

  三位副总裁是:军机大臣支部尚书文祥、兵部尚书董恂、左副都御史继格。董恂是扬州人,久在总理衙门,办洋务另有一套笼络洋人的办法,很得恭王的信任;继格是旗人,两榜进士出身,碌碌无足道哉,得着这个试差,无非运气,没有人会注意他。只有文祥亦蒙钦点,令人不解。因为文祥是当朝拿大主意的重臣;而入春以来,寇匪数十万,蔓延河北,扰及京畿,各路勤王之师十余万,星夜赴援,但云集畿辅,却都意存观望。调兵筹饷,督军进剿,局势正在吃紧的当儿,何以能容文祥在闱中匝月安坐,从容衡文?

  当然,洪钧与吴大澄不会关心到这一层。他们所感觉欣慰的是,朱凤标久掌文衡,老眼无花;文祥公忠体国,留意人才,有此两位总裁手持玉尺,决不致埋没了才俊。

  * * *

  回到考寓,方始能够拆阅蔼如代笔,李婆婆出面的那封信。洪钧只觉得词意深远,似乎字里行间,另有言语;但入闱在即,无暇细细参详。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抛弃一切杂念,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到闱中去争一日的短长。

  于是,他将那封信塞入考篮,早早吃了饭,趁着三分酒意,埋头大睡。一觉睡醒,只见吴大澄兄弟已经扎束停当,不由得吃惊问道:“什么时候了?误了卯没有?”

  “误卯也不要紧。”吴大澄答说,“照例卯正点名,要到下午才点完;早进去也没用,尽请从容。”

  “那么,你们昆仲何以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有位长亲来送考,不能不穿得整齐些。”

  尽管吴大澄劝洪钧从容,他自己的模样也装得很从容,可是神色和行动,总有些心思不属,颠三倒四似的。洪钧不敢笑他,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寒窗,所争的就是这一场,且紧忙自己的正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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