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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没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后,自己愿意借给他的。”蔼如说道:“这笔款子绝不会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么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说不定我还赔上一个女儿。”

  这话在蔼如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撒娇了,“娘,你别胡扯嘛!”她钉紧了问:“到底怎么样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蔼如心宽了一半;因为母亲这话等于已允许了一半。于是她以体贴细致的动作,从整理梳头匣子开始,为她母亲料理身边的琐屑。一面动手,一面说些她母亲爱听的闲话,丝毫不显催促等待的窘迫之色。

  李婆婆对女儿的爱心,如大海潮汹涌奔腾,不可稍抑。她心里在想,将来洪钧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样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儿主内,自己受她们的供养,哪怕粗茶淡饭,能这样安安闲闲过日子,不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名份,实在也不必争;大妇贤惠,又不住在一起,毫无妨碍。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留着点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过老年人求稳当的心最重,她还不肯马上就松口;觉得有几句话,至少要跟女儿说明白。

  “你知道的,我们娘儿俩就靠这幢房子了!防饥防老,都在这上头。”

  “我怎么不知道?”蔼如答说:“他将会加利还我们的。”

  “还不出呢?”

  “娘要这么想,我就没话好说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这个年头儿,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譬如说,霞初、潘二爷,谁会想得到他们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实。既然这幢房子是我们娘儿俩的命根子,那么,你把这幢房子结交了人家,就应该拿我们的命根子也付给人家!”

  “这,”蔼如愕然,“这怎么托付?人家又何能挑起这一副千斤重担?”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声音提高了,“我说句干脆的话吧!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妆。”

  蔼如完全明白了。但如说要洪钧作一个必娶蔼如的承诺,倒不如说李婆婆是要女儿保证必嫁洪钧;哪怕委屈,也得认命。

  她还未到肯认命的地步;而对洪钧的诺言,却决不容成为寡信的轻诺。这就难了!

  “你说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时,加意催促,也等于是诱惑:“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箱子钥匙交给你。随便你怎么办,我还不多一句嘴!”

  看来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蔼如只得走偏锋,不从正面去谈正经,“我说什么?”她故意嘟起嘴,半发怒、半撒娇地,“我要说:谁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还陪嫁个老岳母!”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母,料定蔼如将来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愿。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串红头绳拴着的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喏!我都交给你了!”她说,“将来阿翠会跟着去,小王妈未必见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妈子。”

  蔼如装作没有听见,慢条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床铺,问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哪里去?”李婆婆问。

  “去找户头啊!”

  李婆婆便将钥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说:“就在顶上头那口箱子里。”

  于是蔼如搬张骨牌凳垫脚,开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几件皮衣,伸手往下一探,没有摸着习惯用来置放契约文件的“拜匣”,却掏出来一本书,签条上印着六个字:“铜山李氏族谱”。

  “娘还带着这个!”蔼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负气,“我们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认同族,要这本族谱何用?”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说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哪里遇着同宗,就用得着它了。”李婆婆又说:“房契就夹在那里面。”

  信手一翻,果然发现一张桑皮纸写的契纸,年月日上盖着福山县的大印,是张税过的“红契”。蔼如取到手中,将族谱依旧塞回原处,锁好箱子,拿钥匙仍旧交回母亲。

  “我说过什么都交给你,钥匙不用给我了。”

  “娘替我收着。要用再拿。”说完,蔼如将那串钥匙塞回母亲枕头下,随即走了。

  * * *

  蔼如也找的是大源银号,开门见山地表示来意,想拿那张红契押借三百两银子。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谁知吴掌柜面有难色。

  “李姑娘的事,没有不帮忙的。实在是这一向市面不好,银根太紧,调度不过来。”

  “大源是烟台一块金字招牌;生意进出,上千论万,几百两银子调度不过来,这话,”蔼如微微冷笑:“骗谁?”

  “李姑娘你说这话,可叫我有冤难诉了。不错,大源的信用还不坏,钱也有,就是不在这里。营口的联号,压了五六万银子在那里,调不过来。如果有汇款,上海、汉口的联号都有头寸可以拨。苦的是信汇没有准日子,不敢办;票汇又没有人请教

  “我请教!”蔼如抓住他的话,毫不放松,“你借三百两银子,出上海的汇票给我好了。”

  吴掌柜没有想到,她的钱不是在烟台用;这下弄巧成拙,无可推托,只得很勉强地说:“好,好,我来筹划一下。李姑娘,借你的契看一看。”

  蔼如欣然交付,神色十分得意,自觉办交涉的手腕还不坏。心想,洪钧不会料到这么快就会收到汇款,必有意外的惊喜。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吴掌柜已去而复回,“李姑娘,”他问:“二百两银子行不行?”

  一听这话,高如便觉冒火,“怎么?”她问:“你们在上海的联号,只能付得出二百两银子?”

  这一问,言如刀刺,吴掌柜摸摸发烧的脸,赔笑说道:“李姑娘,你最明白不过,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契价是二百四十两,照七折抵押,只得一百六十八两,现在算个整数,完全是因为李姑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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