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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不是!”洪钧有气无力地答说,“事情坏了。”

  “什么事?”

  “烟台喜酒吃不成了。”

  “怎么妮?”

  “新娘子死了!”洪钧将信重重一甩,“急症不救。”

  洪太太亦觉恻然,不过她对霞初毫无印象,自然不会像洪钧那样难过。她关心的是潘司事。

  “新郎官呢?”

  “糟就糟糕在这里。”洪钧顿着足说:“新郎官失踪了!”

  洪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白里发青,比她丈夫更难看。因为潘司事已是洪家一家希望之所寄,这个靠山一倒,关系太重大了。

  “怎么会?”她急急问说,“怎么失踪的?”

  “信上说得不详细。说是小潘押了一批货趁早到济南,中途遇着突围的捻子,拿他们冲散了。小潘的下落不明,看上去是凶多吉少了!”

  洪太太像瘫痪了一样,连路都走不动,只扶着椅背喘气。见此光景,洪钧越发心如刀绞。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不振作精神,否则,一家就没有人能撑得住了。

  “你不要急!”他极力装出起劲的语气,“我原来就没有完全指望他。好在时候还早,慢慢想法子,也还来得及!”

  “哪里还早,转眼就是八月半;一到年下,家家要钱用,想借更难了。”

  “我有办法!”洪钧拍拍她的背,“你要挺得住!你主内,我主外,一定可以安排妥当。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必让娘知道。”

  洪太太点点头,用失神的眼色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消息。或者,”洪钧突然下了决心,“我到烟台去一趟。”

  洪太太不作声,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窗前;仰脸望着窗外,西下的余晖斜照,照出她一张蜡黄的脸,两滴明亮的泪珠。

  【十】

  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兴奋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骚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母避难,此刻不知身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皮,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其时已是日落黄昏了。

  * * *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兴奋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身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身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迎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身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交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足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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