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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娘多少晚上睡不着!”洪太太为丈夫解释,“算一算到京里的盘缠,顶少也要三百两银子。算来算去连一半都凑不到。这一向闹捻乱,市面不好,出了大利息也借不到。这一下可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洪钧这才知道,潘司事的这封信,是解除了全家的困境。踌躇满志之余,设想如果没有这封信,老母为他会试的川资无着而日夜焦忧,心力交瘁,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苦况!倘或因而致疾,必非小恙。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对潘司事的感激之心,亦就非言可喻了。于是,当天便写了回信,毫不掩饰他内心的感激,说潘司事的情谊,在同胞手足中,亦为罕见,愿意“约为兄弟”。

  写到这里,突然有了很好的打算。他告诉潘司事说:决定中秋之前,赶到烟台去喝他跟霞初的喜酒,同时“换帖”。然后便由山东北上,从容准备明年的会试——到时候潘司事须践重诺,为他先期筹措资助,自是尽在不言中。

  对蔼如的信,当然也要复。他说他许久不曾写回信的原因,全如她的意料。“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正此之谓。在自道近况,以及问候李婆婆之外,用很兴奋的语气,将潘司事慨允相助,以及九月初到烟台的决定,告诉蔼如。

  发信之后不久,接到烟台汇来的银子,却不止潘司事的五十两,还有蔼如的二十两。是洪太太经手,这一次她可不敢疏忽了,当时便将七十两银子捧到书房,听候洪钧发落。

  “这二十两要退回去!”洪钧毫不思索地说。

  “照说该退回去。不过,”洪太太问道,“以前的该怎么说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有潘老二接济,再收这二十两,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要跟她说明白,不然会起误会。”洪太太又说:“前两次都是四十两,这次只寄二十两。看起来,她的境况恐怕也不见得好!”

  “那就更应该退还给她。”洪钧答说:“我马上写信。”

  信中很委婉地解释了退银的原因,也很含蓄地问起蔼如的近况。信不长而情意重,最后特别提到,希望很快地得到蔼如的回信。

  * * *

  蔼如的回信久久不至,而有关山东的消息,却不断可以听到。是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东捻回窜山东,将运河的长墙冲破了。

  原来洪杨甫平,捻军继起,分为东捻、西捻两大股,窜扰河南、山东、湖北、陕西各地。朝廷先调曾国藩专责剿捻,畀予的头衔是“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接着又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仍旧希望他们兄弟协力,能如平洪杨一般,克奏平捻的全功。

  曾国藩拜此重命,大非所愿。而朝廷期望他在短时期内,就能成功,更是奢望。他的打仗,本来就讲究“先求稳当,次求变化”;看捻军飘忽往来,一日千里,以僧王所带的黑龙江马队之矫捷,尚且疲于奔命,最后僧王竟致中伏阵亡,便越发相信“以静制动”的道理,决定先求不败,再图进取。

  他的方略是师明末杨嗣昌打张献忠“四柱八镇”之法的遗意,以河南的周家口、山东的济宁、江苏的徐州、安徽的临淮为“四柱”,称为“老营”,各驻重兵,多储粮械,用淮军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与周盛波,以及湘军的刘松山与易开俊,各当一面。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呼应,以逸待劳,果然将捻军狼奔豕突的活动范围,渐渐缩小了。

  不久,又沿山东境内的运河两岸,筑起一道长墙,限制捻军不得东进。这些部署,很快地见了功效。不过局势只是稳了下来,要想肃清敌氛,却还得好些日子。朝廷急于求功,嫌曾国藩的行动太缓;同时指挥淮军亦很吃力,因而决定将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个对调,李鸿章负剿捻全责,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这是上年十一月间的事。

  曾国藩设老营、筑运墙,以静制动的计策,原都是跟李鸿章商量过的。所以统帅虽有异动,战略并无变化。而东捻自这年二月间,徘徊在曹州、徐州一带,想趁机会渡运河而东。历时两月有余,积众十万以上,淮军狠狠打了几仗,却总是打不退东捻。不幸地,这年大旱,运河水浅,涉足可渡;东捻终于在五月十二日,由郓城突破运墙,干扰东平府一带。

  这一下,京里有清议之责的朝士,大起议论,说是沿河筑墙制敌,形同儿戏。可是李鸿章不为浮议所动,将计就计,想了一条“倒守运河”的策略——原来是拒捻于运河以西,现在是拒捻于运河以东,打算步步进逼,将捻军驱入东海。

  于是捻军只好东进,登州、蓬莱一带,大受干扰。洪钧得知这些消息,大为着急;常常深夜不寐,徘徊中庭,望着迢迢银汉,不知蔼如全家,安危如何?

  * * *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底,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捻军由登莱反扑,李鸿章设于胶莱河的防线崩溃,东捻沿海南下,直扑江苏海州一带。

  “烟台不要紧了!”洪钧总算能将心上一块石头移开。

  “那么,”洪太太问道,“你烟台还去不去呢?”

  原定中秋之后,复回烟台。如果照旧践约,便得赶紧动身,由上海搭海轮北上。洪钧对于这件事,踌躇不决已经好久了,到此刻仍然莫衷一是。

  “只怕去不成了。”他说:“烟台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直没有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在想潘司事的婚期,也许已经更改;倘未更改,应该有喜帖来。如今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自宜慎重。但错过了这个相聚的机会,又未免可惜。

  “我实在很想去。”洪钧又说:“一去见了面,当然要谈我会试的事。他能替我凑多少钱,说不定当时就给了我。不然,也一定有句确实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你得替我拿个主意看。”

  “我看,”洪太太很吃力地说:“去一趟也好。”

  “好!那就去一趟。”

  就在作了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蔼如的信来了。拆开一看,洪钧倒抽一口冷气,颓然倒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好半天作声不得。

  洪太太走来一见,大惊失色,“怎么?”她问,“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发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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