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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蔼如是很满意的表情,“那么,你现在就去看一看。”她说:“要带走的,归在一边,回头叫阿培来替你装书箱。我到厨房看看去。”说完,下楼而去。

  洪钧这两天想的都是自己,直到此时方能为蔼如设身处地去多想一想。显然的,她已经有些看出来了,他可能一去不返。而以书做题目作此含蓄的暗示,说明了一些什么,是非常清楚的。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忒然薄情。

  这个了解使得他又感到痛苦了。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他只能设想蔼如是爱面子,怕旁人在背地里笑她,枉为眼高于顶,到底还是抓不住人家!以后如何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他眼前有个明确的表示,先圆住了她的面子。

  既然如此,这一点不妨让她大大地满足。这样,书也就不必去理了。倒是有一层不可不预先布置——潘司事虽已离开海关,而关系未断;得知真相,在蔼如面前饶舌,那就太煞风景了。

  于是他定神细想了一会,决定连潘司事一起都瞒着——巧得很,正当他想下楼去找潘司事时,潘司事却先找他来了。

  “三爷,”他说,“我今天也到关上去了。”

  洪钧微吃一惊,但也很庆幸自己早已想到,此刻不致受窘,“噢!”他刻意装得毫不在乎,用极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听他们说了,并没有什么修改关务章程这回事。是不是?”

  潘司事略停一下,率直答道:“是的。”

  “我老实告诉你吧!小潘,”洪钧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这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潘观察又惹了点麻烦,托我到上海去替他打听一点消息,说不定还要跑一趟江宁。这是瞒着人的事,所以只说我请假省亲。可是,蔼如也许会误会,过年不回去,过了年反倒要请假回家,潘观察的事,我又不便告诉她,怕她万一口头不谨,漏出一句半句去,关系不浅,所以只说到上海修改关务章程。若非如此,我没有理由老待在上海。”

  潘司事点点头,换个话题闲谈了一会,忽然冒出来一句:“三爷这趟回南,总是在苏州的日子多?”

  这句话很刁,倘或洪钧顺口应声,便露了马脚。幸而他一直保持着警戒,才不曾上当,“哪里,”他说:“总是在上海、在江宁的日子多。”

  “在上海,打算住在哪里?”潘司事解释他作此问的原因,“我寄信、寄东西,好有个地方。”

  这话看起来不易回答,但也难不倒洪钧,他这样答说:“现在还不知道,大概总是住客栈。等我到上海再写信告诉你。”

  到了上海,洪钧只写了信给蔼如,先叙海行平安,次叙上海近况,然后谈他自己,说公事甚忙,连想抽个空回苏州去省视老母,都不能如愿。接下来问蔼如的别后光阴,也问到李婆婆和霞初,以及潘司事回营口以后,可有信来。最后是告诉蔼如,长住客栈的花费甚大,打算借住朋友家;暂时不必来信,因为等她回信寄到现在的客栈,他必已迁离,无法收到。等他搬定了,会再写信告诉她。

  于是蔼如一直在等他的第二封信。意料中三五天便可收到,谁知一等等了半个月,仍无消息。愁闷之外,还别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霞初不断来探问:“三爷来信了没有?”每当此时,蔼如总得装出不在乎的神气,而且想些理由来解释洪钧何以未来信。到后来,一想霞初见了面会问,几乎望影而避了。

  此外,李婆婆也偶尔问起,这倒比较容易应付,只答一句:“他的公事忙!何况不久就要回来了,写不写信都一样。”

  “小姐!”最后小王妈也在问了,“三爷怎么来过一封信,就没有音信了?不是说搬定了就写信来吗?”

  “谁知道呢?”蔼如摇摇头,是不愿往下谈的表示。

  “一定有缘故。”小王妈作了个推测,“莫非生病了?”

  这句话提醒了蔼如。“是啊!”她心里在想,“不然就没有理由不来信!”

  “写封信去问问看。”小王妈说:“仍旧寄到客栈里好了,也许收得到。”

  这是个不妨一试的办法。可是就算收得到,一来一往,也得十天功夫,而她是恨不得即时就能知道,洪钧到底病了没有?

  自她的脸上,小王妈猜到了她的心里,因而又作了一个建议:“关帝庙的签灵得很。小姐倒去求校签,问一问。”

  “不必!”蔼如又不愿涉于张皇,“我想这两天总该有信来了。”

  话虽如此,到底放心不下。她用那副“月老神签”,焚香虔祝,占得第五十签。一看签条,蔼如大吃一惊,手脚发冷了——签文是:“虽有善者,亦无如何矣!”明明是说:洪钧病势凶险,虽有名医国手,亦救不得他的命!

  怪不得不来信!她这样想着,脑中顿时浮起洪钧逆旅卧病,瘦骨支离,奄奄一息;既无亲人,亦无憧仆,在雨夜三更,一灯如豆之中,等待阎王的催命符到的景象。接着视线模糊了,眼眶一阵发热,涌出很久没有流过的泪水。

  就在这时候,仿佛听得叩门的声音。拭一拭泪,定一定神,侧耳听时,果然不错,不但有叩门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蔼如姊姊,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是霞初!她惊觉到满脸泪痕,急忙答道:“睡了,睡了!不要进来!”

  可是答得嫌晚了;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蔼如急忙背过脸去,而泪痕已落入霞初的眼中。

  “来得不巧!”霞初的声音中,含着无限的歉疚,“刚是你不愿人打扰的时候。”

  这句话恰好说到蔼如心里,立刻便有种知遇之感,同时也撤除了心中的藩篱,“你来得正好!”她转过脸来说,“我心里烦得很!”

  霞初历尽坎坷,饱尝辛酸,深知她此时的心境。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充分同情她的遭遇,能倾听她的申诉,并且全心全力为她分忧的人。自己不见得能替她分忧,但既然她不讨厌,就至少可以让她有个发泄的机会,因而鼓励地说:“蔼如姊姊,你把你心里的烦闷说出来,说出来就好过了。”

  “刚才我求了个签,很不好!”蔼如说,“小王妈猜得不错,一定是病了,恐怕病得很重!”接着便将求得的那支签文,解释给霞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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