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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

  霞初心中一动,低着头想了好半天的心事,突然抬头问道:“潘老爷,我有句话问你,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这就很难回答了。”

  “怎么呢?”霞初说道,“你尽管实说,说我的坏处,我不会生气。”

  “正好相反!”潘司事使劲摇着头,显得他跟霞初谈话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说我在敷衍。”

  “那你倒说说看。”

  “你,霞初,你除了苏州话说得不太地道以外,在我看,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美人。”

  每一字都说得很结实——结结实实地钉在霞初心头。然而她还是不能相信,只为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用这样的话称赞另一个人。

  “如今该我问你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手背,“你问我那句话有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你问我,看你这个人怎么样那句话。”

  霞初看了他一眼,望着灯光沉吟;好久,自语似地说了一句:“你猜?”

  “我猜不出,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吧!”

  霞初还是沉吟着;突然间喊道:“不好,粥烧糊了!”说着匆匆奔了出去。

  潘司事也闻到了。因为粥中有红枣,烧糊了反有浓郁的香味,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你,连你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啐!”霞初等他刚说得一句,便急急转身,拍着胸说:“吓我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胆子小。这几年到处躲人,躲倪家见过的熟人躲债主,躲得我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连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说这种傻话!”霞初笑了,眼角有两滴晶莹的眼泪。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霞初扭过险去,一面搅粥一面说:“要不然,怎么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个字没有说出来。自己想想,不觉困惑!这就是痴情吗?再细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红楼梦上贾宝玉说的话,那些老婆子说是听不懂。

  这样一想,对霞初的感觉顿时不同了。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无法捉摸,只感觉有种冲动,想抱住霞初,好好亲上一回。

  “粥没煮好,你将就着吃吧!”霞初说,“刮风了,吃碗热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头,潘司事觉得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帮着霞初收碗抹桌子,检点火烛。等一切都妥贴了,剪灯对坐,一面喝着茶一面重拾中断的话头。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在烟台几年?”

  “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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