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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你骗出来,是想再卖一次?”

  “可不是!不过高不成,低不就;或者有人看出来路不正,不敢搭手。这样一路飘流到了山东,我受的苦……”霞初哽咽着说,“就不能谈了!”即使不言,也可想而知。北道上的流娼生涯,所谓“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那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行云行雨在何方,土坑;那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蔼如虽未身经,却曾见过,想起来都觉得窝囊,不道霞初这样的人,竟亦受此折磨,实在为她痛心。

  “总算还有救!”霞初突然将头昂了起来,声音中也显得很有生气,“一到烟台,我就听说有蔼如姊姊你这样一个人,行侠仗义,不像女流之辈。我心里就在想,怎么得能结识这一位姊姊,也诉诉我的苦。居然天从人愿,就有阿姨托人来找,一见面就看中了我。蔼如姊姊,你这望海阁,在我看就真正是天堂了!”

  “你也说得太好了。”蔼如握着她的手说,“我也很喜欢你!就跟你不投缘,也得帮你。不过,一旦出事,只怕我帮不了你的忙。”

  “怎么?”霞初吓得脸色都变了。

  “你先不要着急!”蔼如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份,赶紧安慰她说:“好在地方隔得远,慢慢可以想办法。你先跟我说说,倪家是怎样的人家?”

  “倪家是乡绅,上代一直做官。不过那几年的家运不大好。他家大少爷是安徽的道台,带兵打长毛吃了败仗,拿‘印把子’都丢掉了。”

  “你的‘那位’呢?”

  “是个举人。”霞初答说,“阔少爷出身,做不来什么正经事。不过,人倒是好的。”

  “看你对他还很有意思。”蔼如问道:“我来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破镜重圆?”

  “不成功!”霞初连连摇手,“蔼如姊姊,请你不必白费这个心。”

  “何以见得不成功?”

  “第一,人家未必再肯花几千银子;第二,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倪家。”

  “你自己不愿,可就没法了。”蔼如沉吟着,总觉得霞初对倪家没有个交代,便是留着一个后患,想来想去不放心,便又问道:“‘花面狼’将你骗了出来,一走了之,倪家倒肯善罢干休?”

  “‘花面狼’是算计好了的。倪家大少爷是有罪的人,出不得头,谅他家不敢报官。”

  “到底报了没有呢?”

  “那就不知道了。”霞初答说,“想来是没有,不然,早有了麻烦。”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蔼如放心了。

  ***

  望海阁中,上上下下兴兴头头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蔼如最初忧虑的事,终于不免。

  原来倪家老大因为兵败革职的处分,早在上年金陵克复,普降恩命之中开复。而且由于李鸿章的照应,成了江南官场中的红员。一朝扬眉吐气,少不得报复旧怨,偏偏霞初艳帜复张,声名远播,有倪家曾见过霞初的一个亲戚,识破了她的本来面目,回去一谈,倪家立即进了状子,不分青红皂白,连李婆婆母女一起告了在内。

  状子是进在倪家原籍的浙江嘉兴县。由于被告是在烟台,管辖以被告所属地方为准,所以由浙江臬司行文山东臬司,转饬福山县拘提被告到案审理。

  福山县知县名叫吴恩荣,倒是通情达理的好官。只是为人懦弱,驾驭不住属下,所以差役狐假虎威,往往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看被告是烟台的名妓,就更不肯轻易放过门了。

  于是,蔼如与霞初被捕到官,吃了许多苦,花了许多钱,另外赔上潘司事与马地保的奔走之劳,官司还是不能了结。蔼如虽准交保,而霞初则交官媒看管。

  果真到了官媒那里,就算入了地狱,先挨两天饿,再捱几顿打,白天尽拴在马桶旁边,晚上捆在门板上。受不得这等苦楚,便得拿钱来说话。

  这勒索来的是小钱;挣大钱要等结案。因为倪家已有表示,不想讨回这个逃妾,但打算追索身价银子。这一来就必定交官媒价卖,明三暗七,如果霞初值五百两银子,吏役官媒便有二百五十两银子的好处。

  这是后话,眼前先须救霞初的急,花了五十两银子,买得三天的宽限。眼看日子已到,而霞初已有暗示,宁死不受辱,送到官媒那里,迟早会自己结果自己的性命。这不但蔼如着急,还有两个人亦是愁肠百结:一个是小王妈心疼投在霞初身上的银子;再有一个是潘司事,因为就在这奔走官司的一段日子里,他跟霞初已经打得火热了。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洪钧恰好到了烟台,得信赶到福山。他与吴恩荣有旧,以前在公事上帮过人家的忙,这就一切都好谈了。吴恩荣先将蔼如开脱;霞初则发交保释。如果倪家不追,案子自然可以从轻发落,要追,亦不过赔个百把两银子的事。

  于是,蔼如、霞初与潘司事都移住到洪钧所下榻的天发客栈,静等结案。那里共是三间屋子,洪潘合住,蔼如与霞初相共,空出中间堂屋供起坐。

  等将行李安顿妥当,只见店伙领着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一望而知是“跟官的”人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粗汉,挑着两个食盒,原来是吴恩荣送的菜:一个火腿、栗子炖鸡的一品锅,一只烧鸭子,四样点心。

  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洪钧一向讲究这些过节,所以很高兴地写了“敬领申谢”的回帖,重重地开发了赏钱,立刻便关照店伙摆桌子烫酒,说是正好为蔼如、霞初压惊。

  话虽如此,仍是洪钧上座,潘司事居次,蔼如和霞初在主位相陪。灾难将满,又有盛撰,这顿饭当然吃得非常惬意,然而蔼如却又不免感慨。

  “‘昨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虽然不是吴大老爷请我们,叨三爷的光,吃他送的菜可也就是再梦想不到的事。就算世事如棋,这盘棋也变化得太离谱了!”

  “真是,三爷!”霞初迫不及待地接口,“总算我命中有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略略想一想,又说:“只有早晚一炉香,求天老爷保佑,三爷下科高中。”

  “言重,言重!这样说,倒叫我不安了。”

  “三爷,你这也是积阴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照我看,”蔼如笑道:“你就专门做这种好事好了!功都不必用了,到时候自然会中。”

  “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洪钧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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