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状元娘子 | 上页 下页


  成山在荣成县。荣成已在烟台之东,而成山又在荣城之东,突兀于大海之滨,在洪钧的想象中,必是极其荒凉之地,因而奇怪地问道:“何以到成山去烧香?莫非那里有其响如应的灵菩萨?”

  “那里的始皇殿,香火盛得很!”小王妈插嘴说道:“去年小姐一场大病,就是我陪婆婆去烧香许愿才好了起来的。”

  “难得!”洪钧笑道:“秦始皇亦能庇佑人间?”

  “不是秦始皇,是藤将军。藤将军成神,只不过是道光年间的事。据说——”

  于是洪钧把杯听蔼如谈藤将军如何殁而为神。

  * * *

  故老相传:道光年间,荣成东山,海盗出没无常,居民深以为苦。那时驻登州的守将姓一个很僻的姓,是藤萝的藤。藤将军的官衔不知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只知道他掌领水师。奉朝廷之命,领兵进剿,与海盗大战于鸡鸣岛,藤将军勇猛绝伦,右手为贼所伤,只用左手,杀贼十八名之多。海盗经此一战,涣散无余。藤将军却因失血过多,自知不能再活,亦不愿以重创之身,累及部下及地方,因此蹈海而死。

  地方上感激藤将军保障一方的恩德,也怜念他死事的惨烈,在俗称始皇殿的成山庙为他塑像,庙食千秋。

  本来是件崇功报德的好事,哪知不过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已经数典忘祖,登莱一带提起藤将军的功绩,大多茫然不知所对。但一说每年六月初五的“藤将军会”,无不踊跃欲试,想去赶一场热闹,因为藤将军会与其他迎神赛会不同,第一是会期长,共有五天。第二是花样多,光是连演五天神戏,便足以令僻处海隅,终年不亲丝竹粉墨的青年男女,艳羡一时。至于出会的仪仗,与一般无别;唯一的特色,也是莫名其妙的特色是:抬藤将军神轿的舆伕、既非壮男,亦非童子,竟是白发皤皤的老婆婆。

  谈到这里,蔼如倏地深锁双眉,叹口气说:“我娘也是,换袍装金,什么愿不好许,偏偏就许了这么一个抬神轿的愿!昨天动身到成山,就是去接头这件事。”

  洪钧亦颇诧异,不知道此陋俗如何而起?但其事虔诚,不可呷悔,只好泛泛地说:“这也是老人家爱女心切,一片虔诚,你不可忘记母恩。”

  “哪里会忘记?从去年六月初到今天,心里一直拴着一个结。三爷,你倒想,小脚伶什,又是山路,这一趟神轿抬下来,不去了半条老命?”

  “罪过,罪过!”小王妈急忙双手合十,举在当胸,“小姐说话要当心!伺候藤将军,只会延年益寿,有藤将军保佑,决不会出什么差错。”

  “你看!”蔼如沮丧地指着小王妈,“只要我一提这件事,她们就是这个样!一点不受商量。”

  “这也好办。”

  是如何好办呢?洪钧却又不说。蔼如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即催问:“三爷你倒是请说下去呀!”

  洪钧抛去一个眼色,蔼如明白了,他是不愿让小王妈听见。而小王妈亦极其知趣,对他的眼色和她的话,装作未见未闻,悄悄而退,避了开去。

  “三爷,”蔼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为洪钧剥醉蟹,一面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吧!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只好往那里跳下去了!”说着,顺手遥指窗外,但见汪洋一片大海。

  洪钧心头一震。苏州人多忌讳,他觉得她语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为他硬压了下去;自己责备自己,好端端地,哪里有那么多瞎疑心?这不是自寻烦恼?

  心里在捣鬼,脸上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怎么回事?”蔼如不安地问,“三爷,你在想什么?”

  “喔,”洪钧惊觉,报以歉疚的笑容,“不相干。”他定定神说:“我在想,愿意给藤将军抬神轿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轿也不过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奋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个法子,将你母亲归入向隅之列,不就没事了吗?”

  蔼如静静听完,束着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眼说道:“这确是个好法子。不过——”

  “我懂你的话!”洪钧抢着说,“你是说,要有人到成山庙去料理这件事。是不是?”

  “是啊!”蔼如答说:“藤将军会的‘会首’,每年由那里各村轮推。今年还不知道是谁呢?”

  “不要紧!一打听就打听到了。这件事我替你去办。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于的;我交给他去办,包你妥当。”

  “那,那可是大好了!”蔼如斟满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说:“三爷,谢谢你。”说罢,端起一小盅白干,一饮而尽,若无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坏!”洪钧面有难色,“这白干大凶了,喝下去火烫一条线,直到丹田。好家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说,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换。”

  “不!不!”洪钧忽又不愿示弱了;端杯欲饮,却以动作过于匆遽,酒有一半泼在外面。

  “我们那一带喝酒有个讲究,是四句歌诀:‘端杯稳、举杯平。一口吞、咽无声’。做不到这四句话,便不算会喝酒;会喝酒的,做不到这四句话,便见得他有醉意了。”

  “这就是礼!以礼制情,才能不及于乱。”

  “好个以礼制情!”蔼如显露了她的伉爽的本性,大笑说道:“在这望海阁说这话,三爷你不觉得煞风景?”

  洪钧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合时宜;在这大道青楼之中,谈以礼制情,不就像道学先生自负“眼中有妓,心中无妓”一样可笑吗?

  但如深一层去看,她的话也就等于一种暗示,这里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过去,按着蔼如的手背问道:“你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的意思是:你当我是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而蔼如却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色说道:“我昨天就想问了。三爷,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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