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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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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彷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那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爱珠走到桌子另一头:“我替你牵纸。” 逼到这地步,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执笔在手,先相度纸幅,但见已用眉笔做好记号,每一联五个小圈。洪钧顿时意会,爱珠是希望他将那“楼观沧海日,月是故乡明”的集句,写成对联,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笔虎”。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勃勃,也不知那里来的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写得出色。这一念之转,顿觉气定神闲,凝视的是白纸,看到的却是那十个字的章法与气势。 于是斗笔濡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爱珠也配合得严丝合缝,等他写完“楼、观”二字,刚刚将笔提起,便轻轻拿纸往怀中一带,移上尺许;给洪钧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写来便更觉得心应手了。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爱珠更是眉目轩扬,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着洪钧的肩,指点笔画,赞不绝口。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饱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笔了,忽又仰起身子来,拿笔杆搔搔头皮。 “怎么?”爱珠问道:“有什么不妥?” “爱珠,”洪钧反问:“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爱珠毫不迟疑地答说:“一定是句好话,我不生气。” “你样样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话!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为女人,就只爱珠宝不爱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长眉一掀,彷佛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爷,索性请你替我改一个名字。” “这倒是我当仁不让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个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爱珠见此光景,不愿去打搅他,只将为他所沏而已微凉的一盏六安茶,倾去一半,对上滚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条几上。然后,静静地挨着坐下。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爱珠这个名字,虽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骤然一改,彼此都觉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个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为如何?”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爱怎样的字面?浓丽的呢?还是素雅一点?”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白相映,鲜艳的手心中,一点一画地写了两个字。爱珠看得出来:一个是“蔼”,一个是“如”。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有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给我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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