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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太太别为难!”董小宛突然现身,她关上房门说道:“既然无法挽回,我也只好认命了。”

  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感伤,冒大少奶奶越发泪流不止,叫得一声:“妹妹!”哽噎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她双膝一屈,跪倒在董小宛面前。

  一个赶紧也跪了下来,两人抱头痛哭;两老亦是垂泪不止。

  终于还是董小宛先收泪,“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她说:“不过要请老爷好好跟他们办个交涉,他们从此不能再跟大少爷为难了。”

  这是不必董小宛提的,冒起宗也能想得到的。当然,苏克萨哈不能出一张笔据;但他有句话说得非常透澈:“那全在董姑娘;见了王爷,她怎么说,王爷怎么听。别说保府上平安,就是你们爷儿俩想做官,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做清朝的官?人人能做,就是冒家父子不能做,不然岂不是变成出卖董小宛了?同样的道理,作为聘礼的那四十斤人蔘,冒起宗亦坚持不受。这不需要说明原因,苏克萨哈自能意会;不过这一来他起了一层顾虑,不能不预为之计。

  “冒老先生,”他说:“请你告诉董姑娘,别做出甚么糊涂事来,害了我们事小;害了府上事大。”

  这是警告董小宛勿存任何轻生之念;而其实是不需要的,董小宛岂能虑不及此?她比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她不但不会轻生,还怕冒辟疆失去了她,可能会有甚么过当的举动,所以很小心地避免流露出任何足以使人觉得她留恋不舍的神色;尽半天一夜的工夫,从从容容地将她经手的家务,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后拜别两老与大妇,神态自若地上了骡车;以致于有人疑心她,或者是羡慕刘三秀的奇遇,高高兴兴地当摄政王的王妃去了。

  ***

  在山东与直隶交界之处,有名水陆大码头的德州,苏克萨哈意外地遇见了巴哈。

  “你出京干嘛?”

  “郑亲王班师,摄政王派我来迎接。”

  原来郑亲王济尔哈朗在顺治五年九月,奉派为定远大将军,率师下湖广,任务为征讨明朝永历帝所派的总督何腾蛟,以及李自成的余孽。一年多以来,转战两湖,深入贵州黎平,先后克六十余城,摄政王多尔衮虽不愿他回京,但出征大致有期限,军务既已告一段落;而且他年已五十五岁,不让他班师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而亲贵领兵还朝,照例派侍卫迎劳;至于这个差使落到了巴哈头上,是因为有人在多尔衮面前进谗,说他有离间皇帝与多尔衮之间感情的倾向。因此,多尔衮趁机派他出京,藉以疏远他与皇帝的关系。

  “喔,”苏克萨哈问道:“你预备到那儿去接呢?”

  “那儿接到那儿算,反正脱不开这条由北到南的官道。”

  “这么说,晚一两天也不要紧;咱们好好儿叙一叙。”苏克萨哈问道:“京里有甚么新闻?”

  “嘿!”巴哈双眉一扬,“你要打听新闻,那可多了啰。摄政王福晋故世,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苏克萨哈答说:“那不是年里的事吗?”

  “不错。”巴哈又问:“那位福晋,用册宝封为敬孝忠恭正宫元妃,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变成正宫了呢?那不是奇事吗!”

  “还有奇的呢,”巴哈说道:“肃亲王福晋成了摄政王福晋了。”

  “甚么!”,苏克萨哈一愣,“你是说小姨接了姊夫?”

  小姨指的是豪格的妻子;姊夫是多尔衮,这生死冤家的两叔侄,本是嫡亲的连襟,多尔衮在死了妻子以后,纳豪格之妻为福晋的个中原因说法不一。有的说,做姊姊的犹如手足情深,遗言希望多尔衮娶她的妹妹,以便有个照应;有的说,是出于肃亲王福晋的自荐,而目的是在因此得以庇护豪格诸子,这是往好的方面说;往坏处去说,就很不堪了,有的说,多尔衮至今对豪格余憾未释,有意夺妻以辱;有的就干脆说他好色而已。

  “皇上对这件事怎么说?”苏克萨哈问。

  “哼!”巴哈冷笑一声,“现在是拿他莫奈何;将来你看吧,总有一天会算这笔账。”

  据巴哈说,小皇帝对多尔衮杀他兄长,因为大家都说这是大义灭亲,所以他倒还不大恨;但对这件事,由于一直读的孔孟之书,很讲究伦常礼法,认为侮辱死者太甚,内心非常不平,一旦亲政而又真的能掌握实权,一定会替豪格报复。

  “还有甚么新闻没有?”

  “还有。”巴哈忽然问道:“那个董小宛长得怎么样?”

  “这话很难说。”苏克萨哈沉吟了一会,“南边的女人会保养,就算长得不是太出色,看上去总觉得比咱们的格格、福晋要耐看些,这且不言;至于这董小宛,根本不能拿相貌来论。我这么说吧,头一天不觉得甚么;第二天看看还不坏;第三天就越看越想看;再下去可不得了,一天不见就怪想她的。”

  “喔,”巴哈有些不大相信,“有这么大的魔力!到底好在甚么地方呢?”

  苏克萨哈略想一想说:“我只谈一件事好了。”

  这件事发生在泰安道中,过大汶口时,适逢大雨,衣履尽湿,下了店生火烤衣服,是由董小宛一手料理。

  “这很难得了吧?下面还有。”苏克萨哈又说:“烤衣服的时候,我当然也要动手,一不小心把袜套烧了一个洞,她说:‘我带得有针线,替你补一补’。我不好意思,说是‘不必补,丢了就算了。’她说:‘皮马靴不穿袜套,把脚后跟都磨破了’。我说‘不要紧’,到了第二天一早动身,她叫她带来的一个老妈子,给我送来一双新袜套,穿上去不大不小,正好一脚,据说那是她拿一件布衫,花了半夜功夫改出来的。巴二哥,你说吧,你服不服她?”

  “好!”巴哈点点头说:“摄政王是最识得好歹的,照她这样子,不怕让人夺了宠去。”

  “谁会夺她的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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