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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睿亲王派何洛会到西安来驻防,是要监视张献忠。去年这个时候,他挂了‘平西大将军’的印,怕真的要催他入川,给睿亲王去了一封信,献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他说四川的百姓都让张献忠杀光了,遍地尸首,狗吃死人,都凶得像老虎一样,见人就咬;如果派肃亲王入川,且不说张献忠还有几十万人马,光是野狗,就能把肃亲王咬死。四川成了活地狱,他不相信肃亲王能够逃出鬼门关,重回阳间。睿亲王一听不错,就派了王爷来了。”

  “气死我也!何洛会这个狗X王八旦才真该让野狗咬死!”豪格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非回去当皇上不可。”

  希尔根心里一跳,“王爷,”他很小心地问:“王爷怎样才能当得上皇上?”

  “想大清的天下,”豪格答说:“是太祖、太宗创下来的。且不说我居长,该我继位;就说功劳好了,平江南手到擒来;剿李自成,是个穷寇,走投无路,胜负也看得见,料得到的;只有咱们到四川来,天时、地利、人和,种种不利,居然成功了!这不是靠运气,是天命有定,那块碑上的诗,可不是我造出来的。古语说:‘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现在是天下者八族之天下,唯有力者居之。我出的力最多,立的功最大,如今自请班师,功劳拱手让人,我要肃清整个四川才班师回京,那时候多尔衮假仁假义,拿福临这孩子当傀儡,你看我,连福临他娘跟多尔衮那段丑事,都给他抖露出来。至于何洛会这个叛贼,我要亲手把他凌迟处死,才解我的恨。”

  豪格一向暴戾,此时本性尽露,希尔根听到最后一段话,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跪了下来说道:“王爷拿的主意,我不敢多说一个字。不过,我当着王爷起誓,王爷的话我藏在心里,决不敢透露一言半语。至于王爷要怎么差遣我,我万死不敢辞。”

  “好!只要我当上了皇上,自然少不了你一个王爵。”豪格说道:“遵义这一路有鳌拜追下去了,你往涪州这一路打吧!”

  “是。”希尔根问说:“王爷呢?”

  “我自然到成都;看张献忠还剩下一点甚么来?”

  “没有了!”

  “怎么呢?”

  “我听刘进忠说,张献忠掳来金银财宝,都‘水藏’了。”

  “‘水藏’?”豪格不解地问:

  “是怎么一回事?”

  “是——”

  希尔根转述刘进忠的话说:张献忠预备流窜以前,顾虑到为辎重所累,行军不速;更怕部下为争财而内哄。因此想了一个很绝的办法,下令在锦江筑堤断流,掘一个数丈深的大坑,将财宝埋藏在内,然后决堤放水,这就是‘水藏’。

  豪格听完,大为懊丧,八旗出征,向来以掳掠的财物分赐将士,作为鼓励士气的手段。原以为张献忠横行二十年,积聚必多,只要一打了胜仗,将士个个可以发财。不道到头来是一场空,这样一个“活地狱”,只怕不班师会使得军心涣散。

  想来想去只有找他的两个副手来商议。豪格的副手原有三人,都是皇室,以爵位为序,第一个是衍禧郡王罗洛浑,已在这年病殁军中;第二个是多罗贝勒尼堪;第三个是代善的第七子贝子满达海。当然,他是想好了一套说词的。

  “我心里很难过,这趟差使太苦了,对不起袍泽。”豪格说道:“本来可以奏请班师,但如果那样做,更对不起弟兄。为甚么呢?”

  豪格剖析利弊得失,由于去京山遥水远,奏请班师即令如愿以偿,但等瓜代的将帅到达四川接防,至少也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流寇是乌合之众,蛇无头而不行;张献忠已经阵斩,大军到处,余孽都会望风而逃,有这半年的工夫,大功已经告成。莫非,我们把这一场入关以来最大的功劳,也是最大的苦劳,拱手让人?”豪格平静地说:“我个人毫无成见,看两位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呢?”尼堪问。

  “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很明白了。王爷是为大家设想,奏请班师,没了弟兄们的功劳,更对不起大家了。”满达海又说:“而且川南很富庶,遭的祸也不如成都附近来得深,弟兄们一定愿意往南打。”

  “是了。”尼堪说道:“不必再提班师不班师,请王爷下令好了。”

  于是豪格下令,兵分三路,一路遵义;一路涪州;一路叙州。除涪州以外,尼堪及满达海各领一路。同时拜表奏捷,铺张战功以外,特别声明上下一心,俟克奏肤功,再请班师。

  顺治四年正月底,四川大捷的军报到京,举朝惊异。没有去过四川,总也读过李白的诗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豪格自上年三月抵达西安,征剿陕西的流寇,就花了半年工夫;十月间驻汉中,十一月入川,居然在不到一个月的日子之中,击溃张献忠的数十万人马,而且阵斩巨寇,这样的战绩,似乎太不可思议了。

  多尔衮亦有些将信将疑。他想起阿济格征剿李自成时,曾经奏报,流寇尽灭,李自成已死,而随后又说:“战败贼兵凡十三次。”先前的歼敌,竟是谎报。豪格或者亦是如此,小有斩获便铺张战功,称之为“大捷”?

  “王爷不妨叫报捷的人来问一问。”多尔衮的一个侄子额克亲建议。

  “也好!”

  传到报捷的人,先问他姓名职衔,说叫固尔图,是镶蓝旗的梅勒额真。这就先引起多尔衮的怀疑了。镶蓝旗先属于二贝勒阿敏,太宗朝因为阿敏一直想割据一地,自成局面为太宗所忌而幽禁至死;同时提拔阿敏的胞弟,便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继承阿敏而为镶蓝旗旗主。豪格受命为靖远大将军,除了太宗嫡系的两旗以外,另从各旗调兵随征,镶蓝旗特派固山额真屯齐领兵助剿。

  豪格大胜报捷的专差,不出于两黄旗的军官,而出于镶蓝旗,是何缘故?

  不过,此时还无暇去追究原因,多尔衮只开门见山地问:“张献忠死了?”

  “是。”

  “你亲眼得见?”

  “没有。”固尔图答说:“我奉命护粮,不在凤凰坡。”

  “张献忠死在凤凰坡?”

  “是。”

  “前年夏天,说李自成死在九宫山,去验明正身时,面目模糊,不知是真是假。我怕说张献忠死了,也没有确实证据。”

  “回王爷的话,确实不假。”固尔图答说:“如果张献忠不死,大家不会说;他要死在肃亲王手里,早就注定的了。”

  “噢!”多尔衮眨两眨眼问:“这话从何而来?”

  于是固尔图说了“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的故事;还加了一句:“都说肃亲王命大福大,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场大功劳。”

  他的话没有完,额克亲便即叱斥:“别废话!”

  “不!”多尔衮拦住他说:“你让固尔图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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