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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四、豪格之死

  统筹全局,多尔衮策定了澄清宇内、剿抚兼施,进取次第的方略。大清朝欲求政权稳定,长治久安,有三方面的障碍,必须扫除。首先是李自成,非彻底剿灭不可;其次是明朝的福王朱由崧即位于江南,改元“弘光”,以史可法为大学士,驻扬州督师;南明虽有“江淮四镇”,尚拥重兵,但福王毫无心肝,南都奸佞满朝,将帅唯知残民以逞,史可法纵有忠肝义胆,无奈独木难支,多尔衮决定先致书劝降,劝降不成,用兵未晚,而且预料将如摧枯拉朽,指日可以告捷。这分大功劳,他决定送给他的同母弟豫亲王多铎。

  此外就是张献忠了。此人是陕西延安人,黄面长身虎颔,外号“黄虎”,狡谲异常;崇祯三年陕西流寇大起,张献忠聚寇作乱,流窜于大河南北,江淮湖广。当李自成破京时,张献忠亦自夔州入川,进陷成都,效李自成的窃号自娱,自称“大西国王”,用李自成的“国号”“大顺”,作为他的“年号”以蜀王府为“王宫”,分设“左右丞相”、“六部”、“五军都督府”,分众大掠诸府州县,据有全蜀。从古以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四川别成天地,不妨慢慢收拾。当务之急是分道追剿李自成。

  李自成称“王”于西安,自京师西遁后,由山西复归西安“就国”。多尔衮以西征重任赋予靖远大将军阿济格,而以吴三桂所部为主力,策略是由边外入长城南下,占领米脂、绥德,断李自成的归路;同时派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师征江南以前,先由河南西攻潼关。南北夹攻,逼得李自成复又流窜,自西安走西南,由蓝田出龙驹寨,遁入湖北襄阳,复至武昌。阿济格分兵两路穷追;其时南明镇守武昌的大将左良玉,领兵东下去“清君侧”,打算诛奸臣马士英,因而武昌空虚,李自成得以盘踞五十余日,及至阿济格、吴三桂的精兵,连破李自成的八座老营,所部或降或走,李自成在武昌立不住脚,南窜延宁、蒲圻,遁入与河西接壤的通城九宫山中,清军包围,粮尽援绝。有一天李自成带了二十多人,下山掠食,其时流寇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声号召,纷纷聚集,李自成带着人突围而走,那知人马都陷入泥淖之中,有人朝他当头一钉耙,脑破而死,上前剥开衣服,里面穿的是绣龙的黄缎夹袄,随身带着一颗金印,细看面貌,一只眼是瞎的,断定就是李自成。报到阿济格那里,派遣认识李自成的吴三桂的部下去检验,由于尸首腐烂,无法验明正身,但李自成的妻妾、两个叔叔,以及他的“大将”刘宗敏,相继被俘,却是事实。

  这是顺治二年九月里的事。二月间,多铎移师江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五月中入南京,六月初俘福王于芜湖,南明覆灭。多尔衮开始讨伐张献忠。

  这个任务落在豪格身上——顺治元年九月,七岁的皇帝由原为豪格的心腹而改投多尔衮的何洛会奉迎至北京,十月初一祭告天地宗庙,即皇帝位,十月初十颁大赦诏;第二天大封皇族,豪格复爵,仍为肃亲王,派到山东、河南去扫荡流寇余孽。顺治三年正月,派为靖远大将军,率领礼亲王代善的长孙,衍禧郡王罗洛;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贝勒尼堪等征四川。在此以前,何洛会奉命驻防西安,并以定西大将军的名义,防堵张献忠逸出四川;至三月间豪格抵达西安,何洛会回京。这样走马换将,是多尔衮预定的策略,第一,保护何洛会,始终不让他跟豪格在一起,以防遭受暗算;其次将心腹留在身边备顾问,让冤家身蹈危地。

  豪格这一回的出征,是最艰苦的任务,因为两年多的工夫,四川人几乎让张献忠杀光了。崇祯十六年春天,张献忠自广济、蕲水入黄州,经麻城西陷汉阳,攻破武昌,生擒楚王华奎,装入竹笼,沉入长江,楚王全族被屠;男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录用为兵,其余一律屠杀,芳草萋萋的鹦鹉洲以下,浮尸蔽江,“人脂”积蔽水面一寸多厚,有名的“武昌鱼”竟不可食。但较之屠川,犹是小巫见大巫。

  张献忠天性好杀,一日不杀人就会闷闷不乐,杀人愈多则愈乐;杀人先从成都开始,先杀读书人,假称“开科取士”,将士子集中在青羊宫,杀得一个不留,笔墨成丘成冢。其次是杀明太祖自诩为“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文钱”的卫所兵——实际上大部分是农民,不过有军籍而已,总计九十八万余。最后是杀成都的百姓,掘大坑活埋。同时遣派“四将军”分屠各府州县,名为“草杀”,意思是像锄草一样,根本不分良莠。“四将军”名叫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李定国,都是张献忠的养子,赐姓为张。

  不但杀百姓,张献忠连他自己封的“官”都杀,当“朝会”时,唤出来几十条狗,谁让狗闻一下,随即拉出来砍头,名为“天杀”。此外还有各种残暴的杀人方法,最惨酷的是“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其人已死,行刑的刽子手抵命,因而必须讲究生剥人皮的方法,才能保命。部下录功,亦以杀人多寡为断;尚有人性的贼将不忍多杀,但不多杀必为张献忠所杀。

  张献忠不但杀他自己的“官”,而且还杀他的妻儿。有一天夜静无事,忽然自语:“这时候杀甚么人?”想一想,交代卫士杀他的妻妾,有一个儿子,同样亦在被杀之列。因此,在他左右的人,无不自危;有一天他跟他的部下汪兆麟说:“我当初起事的时候,跟我的只有五百人,所向无敌。现在人太多了,前年出汉中,让小毛贼贺珍打败了我;我就想,人一富贵了,就不肯拼命了,即使人多,并无用处。这回出川,我想只要像起事那样,有五百人就行了。”

  “那么,大王,”汪兆麟问:“其余的几十万人怎么办?”

  “都杀掉!”

  汪兆麟大吃一惊,“几十万兵怎么杀?消息一传,大王还没有杀他,他先造反了。”他想了一下,献上一计:“不如先立法,命将军、都督,多派侦探,查访各营,有私下说不中听的话,或者其他小过失,立即抓出来,按军法从事,而且要连坐。这样杀之有名,就没有人知道大王的用心了。”

  “此计大妙!好,照办。”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时能杀得完的,于是想重施故技,用活埋的方式,一次可以杀数千数万。首先看中的一个目标是都督刘进忠,他的部下原来都是四川人,被裹胁成贼;刘进忠倒是早就想反正了,得此机密消息,更加强了他的决心,拉了他的队伍往北走,打算出川入陕西。

  其时豪格的大军驻扎南郑,苦于蜀道崎岖,无人带路;一见刘进忠投诚,喜不可言,当下命麾下大将鳌拜,在刘进忠向导之下,由羊圈山入川,兼程南下,经巴州至保宁府南部县,与张献忠很接近了。

  张献忠是十一月夷平了成都府,率众东行,打算流窜到湖北。其时鳌拜已由刘进忠带领自南部向西,直奔成都,但张献忠不知道,过了三台县,行至南部与三台中途的盐亭驿,大雾晓行,突然在一个名为凤凰坡的地方,与鳌拜所部遭遇,清军万矢齐发,流寇呼啸溃散,张献忠仓皇下马,躲在一个柴垛下面,那知一枝流矢从孔隙中穿入,张献忠中箭呻吟,为清军发觉,被擒立斩。伐蜀的战局,就此大定。

  大捷的战报传至以抵达南部的豪格,既惊且喜,不道成功如此之速而易。诸将纷纷入贺,有人说了一个最新的故事,据说张献忠初入成都时,毁弃一座古塔,塔下掘来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修塔于一龙,毁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当时大家不知所谓,如今才知道是符谶,“吹箫不用竹”,萧字去竹头,是个“肃”字,正应着肃亲王;“一箭贯当胸”就更明白了,张献忠要死在肃亲王手里,早就命中注定了。

  这个故事使得豪格深感兴趣;待诸将告退时,特为将一个护军统领希尔根留了下来有话说。

  这希尔根世居长白山,太宗居藩时,选拔他充任护卫,也是年龄相仿的豪格的玩伴,因而成为心腹。豪格留他下来,自然是谈他心里的话。

  “张献忠剿灭了,你看我是自请班师呢?还是在四川肃清了再回京?”

  八旗亲贵重臣,领兵出征,向来有轮番瓜代的制度,为的是劳逸平均,也各有立功的机会。豪格受命将及一年,巨寇既平,自然可以自请班师;但希尔跟听出他有言外之意,当即反问一句:“王爷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的意思——”毫格想了一下才开口,毫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叔父的名字:“多尔衮在山海关大破李自成,完全是靠那一阵突如其来的东风帮忙,不比咱们平张献忠,真正吃了不知多少苦?”

  “是!这比起睿亲王的运气来,王爷才真是力战经营。”

  “多尔衮贪天之功,我实在不服气。他让我讨伐张献忠,你知道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着好心。”

  “我知道。王爷不提起来,我也不敢说,都是何洛会那小子在捣鬼。”

  “喔!”豪格很注意地问:“他怎么捣鬼?”

  “王爷不知道?”

  “不知道。”豪格催促着:“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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