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醉蓬莱 | 上页 下页
三三


  “正是这话。”李天馥对李孚青说,“你替我写封信给庄亲王,告诉他这回事,请他指定日子,我带昉思去见他。”

  李孚青答应着走了,须臾复回,拿写给庄亲王的信稿呈上老父。李天馥将“王爷赐鉴”改成“殿下赐鉴”,其余均无更动,吩咐李孚青誊正以后,即时专人送去,最好等听回音。

  回音是庄亲王的一个门客代笔的覆信,措词颇为谦虚,就约了第二天午后,请到王府相会。特别注明,近日秋老虎肆虐,请以便服相见。

  “庄王为人谦和,从这封信中可见。”李天馥对洪升说,“我知道你素来怕见达官贵人,如今是着便衣,你可以不必太拘束。”

  “是。”

  “庄亲王府在安定门大街铁狮子胡同,路很不近。我明天把便衣带着,下值以后直接就去了。”李天馥吩咐,“阿丹,你明天陪你洪大哥在那里等我。”

  “爹,我看这样,你不是老说,天气热,带去的饭食,有时候会变味。明天我陪洪大哥赶早风凉进城去逛隆福寺,老爷子散了衙门也到隆福寺,咱们借天绘阁的地方坐,舒舒服服吃了饭,从从容容去见庄王,可不是好?”

  “也好!就这么说吧!”

  ▼第九章

  大隆福寺密迩铁狮子胡同,那条东西向的大街,即名隆福寺街。寺建于前明景泰初年,规模宏伟,是朝廷的香火院,逢九逢十有庙市,热闹非凡,这天却很清静。但庙门外却颇可流连,正对庙门的直街,名为“神路街”,是京城里有名的鸽子市;横街上庙门左右,一面是鸟儿市,一面是专卖非时开放的花卉的唐花局,夏天没有什么“唐花”,不过夜来香、茉莉之类的香花开得正盛。画眉百啭、黄鹂弄舌,真是鸟语花香,点缀出好一片升平气象。但洪升不好鸣禽,爱养犬马,隆福寺东夹道就是专卖小动物的“狗市”。洪升逛了半天,买了一头狮子狗,说了地址,叫店伙送回家。

  花香中又有书香。京师的书坊,除了前门外打磨厂卖闱墨及“三百千千”的店家之外,士大夫所常光临的书市,除了宣武门外琉璃厂,内城便是在隆福寺,共有天绘阁、三槐堂、宝书堂、向立堂四家。李孚青最熟的是天绘阁,掌柜姓贾,浙江湖州人,没有什么市侩气。他也认识洪升,见了面,颇为亲热,敬茶奉烟,打凉水绞手巾把子,两个小徒弟打扇,忙个不了,又开柜子拿钱,要叫人去买点心。

  “点心就不必了。”李孚青拦着他说,“中午我家老爷子也要来,借你的地方吃了饭,就近要去拜客,请你替我预备一下。不过,贾掌柜,我可得声明在先,决不扰你。”

  “是。不过,李大少爷,我也得声明在先,你不扰我,不能拦我孝敬李大人。”贾掌柜说,“府上一年照顾我上千银子的买卖,难得老大人有兴致到我这里来坐坐,我连一顿饭都不孝敬,还能算人吗?”

  “不!你要这么说,我借对面的宝书堂去坐。”

  “李大少爷,宁愿你老骂我、打我,也别说这话!你老倒想,李大人来了,我连一顿饭都请不上,这话传了出去,我还有脸见人?”贾掌柜乱摇着手说,“闲白儿收起,请李大少爷的示,爱吃什么菜?”

  李孚青犹自不允,洪升便即劝道:“买卖人最讲面子,不扰他这一顿,真的像是不给面子,跟他过不去了。”

  “好吧!”李孚青想了一下说,“要清淡一点儿的。”

  “西口儿上有个教门馆,新来一个厨子,手艺很不坏。李大少爷看怎么样?”

  “行!”李孚青接着便问,“最近有什么好书没有?”

  “是哪一方面的?”

  李孚青未及回答,洪升说道:“戏曲方面,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好书?”

  贾掌柜报了些书名,洪升只是摇头。贾掌柜突然省悟,“洪老爷是当今戏曲第一把好手,只怕这一方面叫得出名儿的书,没有你老没有看过的。”他说,“我找个人来跟你老谈,他肚子里比我宽。”

  他找来的是他店里的一个伙计老邓,此辈没有读多少书,问起哪一本书的内容如何,或许不甚了解。但谈起版本目录方面的学问,哪本书是元版冒充宋版;哪本书经过哪些人校勘等等,做学问的人也不能不降心俯首,由衷佩服。老邓便是这样一个人。

  “若说难得一见的戏曲,那可多了去了,元明抄本,不知道多少?沙里淘金,当然有好的。宝书堂就有一批抄本,总有两三百种,只怕洪老爷一时来不及看。”

  “你都看过?”

  “是的,大致都看过。”

  “有没有写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故事的?”

  “应该有。”老邓思索了一会说,“我想起来了,有个抄本,是汪道昆的《唐明皇七夕长生殿》。”

  洪升喜不可言,一迭连声地说:“借来看看!借来看看!”

  旧书坊的行规,原许互通有无。等老邓到宝书堂去借此抄本时,洪升便与李孚青谈汪道昆,此人字伯玉,号太涵,籍隶安徽歙县。扬州的盐商多徽州人,所以汪道昆少年依戚寄住扬州;嘉靖二十六年,两榜及第,官至兵部侍郎。他的同年中有两位杰出人物,一个是张居正,一个是王世贞。张居正拜相后,为他的父亲做七十岁生日,汪道昆送的寿序,颇为张居正所称赏。王世贞评论所有的寿序说:“文繁而有法者于鳞;简而有法者伯玉。”于鳞是李攀龙的别号,为“后七子”的领袖,又与王世贞齐名,合称“王李”。至此,汪道昆不但因张居正的援引,仕途得意,而且文名大起;又因王世贞也当过兵部侍郎,此官古称“少司马”,所以又得与王世贞齐名,合称“两司马”。

  “我知道汪伯玉有‘大雅堂四种’,是杂剧,听说体例甚怪。”李孚青问,“是北曲吗?”

  “除了《五湖游》是南北合套之外,其余《高唐梦》、《洛水悲》、《远山戏》三种,都是南曲。”

  “既是南曲,何以谓之杂剧?”

  “这就是你所谓‘怪’的地方。”洪升答说,“本来杂剧一本四折,叙一段故事,前面通常加个楔子。每折用一种宫调,一个人唱到底,甚至像《梧桐雨》,四折都由唐明皇一个人唱,至于最后点题,用两句或四句,提纲挈领,总括全剧,或唱或念,是在角色下场后,由座间代为念唱。此为北曲杂剧的定法,而‘大雅堂四种’全然不同。”

  “试言其详!”

  “譬如说白仁甫的《梧桐雨》,结尾是题目:‘安禄山反叛兵戈举;陈元礼拆散鸾凤侣’,正名:‘杨贵妃晓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汪伯玉的《洛水悲》,副末上场念《临江仙》,结句是:‘小子略陈纲目,大家齐按宫商。’这不就是传奇的‘报家门’交待排场了?其次,这一折戏,生旦各唱,调子有三套,变调、中吕、仙吕;结尾又有五言下场诗,完全是传奇的格局,不过具体而微而已。”洪升又说,“杂剧每本四折叙一个故事;汪伯玉是每一折叙一个故事,四个故事合成一本。你说他怪,实在是新。”

  “徐文长的《四声猿》,不也是四个故事,合成一本吗?”

  “微有不同,《四声猿》四个故事,自一折至五折不等。”洪升略停一下说,“徐文长、汪伯玉生当同时,汪伯玉年纪应该稍长,而徐文长的《四声猿》作于晚年,或许汪伯玉创此新例,徐文长仿效而作,也未可知。”

  正在谈着,老邓已将《唐明皇七夕长生殿》的抄本借了回来。洪升一见,如获至宝,看不数页,便问书价。

  “洪老爷,你带了去看,犯不着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