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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紧接在“重璧台前八骏蹄”的起句之后,吴梅村用“歌残黄竹日轮西”这七个字,以写“天子”求长生术不得反而崩逝。周穆王有匹马名为“超影”,能逐日而行,但日出于东而没于西,东征而“日轮西”,则与“逐日”背道而驰,自必没入冥中,不暇自哀,更何暇哀民?自然“歌残黄竹”了。

  三、四两句“君王纵有长生术,忍向瑶池不并栖?”是进一步申说:即令求得长生术,也决不忍独活于人间,大有责世祖轻生之意。但洪升别有会心,认为这是较“君王自有他生约”,又深一层的想法,用情到此,至矣尽矣,而又出于帝王,更是旷古绝今、可歌可泣之事。

  第三首比较晦涩,是用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李延年的灭族,虽在他的妹妹李夫人既殁以后,但族诛的原因是一弟奸乱后宫,一兄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匈奴之故,与殉葬毫无关连。因此,洪升对这首诗无从索解。

  “第一句是障眼法。有意用齐少翁为汉武致李夫人神魂的故事。第二句是说贞妃不肯死。第三句是家人逼迫,非殉不可。第四句指出,不殉则有身家之祸。这是当时的事实,又不便明写,而别无典故可用。只好用李延年、李夫人兄妹的故事。”李天馥又说,“凡是借古喻今,笔下要有分寸。以汉武、唐明皇来比拟世祖,不算不敬。陈其年的‘董承娇女拜充华’,直以汉献帝与世祖相比,那就有点荒唐了。”

  “这就是梅村先生高明的地方。”洪升提出第二个疑问,“梅村的那八首绝句,怎么说牵涉到钱牧斋呢?”

  “董小宛何以得归冒辟疆,这段经过,你看过《影梅庵忆语》,总知道吧?”

  《影梅庵忆语》中说,董小宛负债甚巨,冒辟疆无力为她清偿。钱牧斋动了侠义心肠,就至苏州虎邱,为董小宛清理债务,收回的借据,迭起来有一尺高,然后雇船将董小宛送至如皋。

  “喔,老师提到这一段。我倒想起来了。”洪升突然发现一个新的疑问,“钱牧斋跟冒辟疆有这么深的渊源,可是从没有听说钱牧斋跟冒辟疆有什么交往,莫非中间有什么讲究?”

  “大有讲究。钱牧斋跟冒辟疆早就绝交了。”

  “为什么?”

  “为了董小宛。”李天馥问道,“钱牧斋是怎么样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此老毁誉不一,盖棺而不能论定。”洪升问道,“老师道此人如何?”

  李天馥先不答话,只向他长子使个眼色。李孚青知道他的暗示,将听差丫头都支使开了,李天馥方始开口。

  “钱牧斋盖棺可以论定,应该归入遗民志士一类。”李天馥放低了声音说,“此公自负知兵,崇祯末年想当登莱总督,自山东以舟师越海救辽——”

  “老师,我得打断你老的话,他的舟师在哪里?”洪升说。

  “在闽海。郑成功是他的门生,‘江上之役’是钱牧斋一手策划的。”

  原来饯牧斋自负满腹经纶,在前明为人排挤,闲放归里,很不得意。自六十岁与柳如是正式结缡后,很想做一番英雄事业。及至清兵下江南,一度降清,这个污点,只有反清复明才能洗刷。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想为柳如是扬眉吐气。

  “他有《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中一首很有意味。”李天馥念道:“‘珠衣宝髻燕湖滨,瞿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下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这首诗是由韩世忠晚年隐于西湖而想到梁红玉,其实是希望巾帼英豪的柳如是,能成为梁红玉第二。”

  “听说柳如是在顺治初年,曾到舟山去犒劳义师。”洪升说道,“传闻如此,不知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钱牧斋之想恢复大明江山,一半也是由于柳如是的激励。”

  “是。”洪升突然想起,“老师也是身经目击的人,总也有诗记这段艳史吧?”

  李天馥沉吟不语,神态莫测高深。洪升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老师一定也有诗,但在朝不比在野,记宫闱秘辛的诗,一经流传,会有文字之祸,因而踌躇,不肯轻易出示。

  “你去找两部书来。”李天馥对他儿子说,“《定山堂集》跟《朴巢诗文集》。”

  《定山堂集》是已于十五年下世,号称“江左三大家”之一,与钱牧斋、吴梅村齐名的龚芝麓的诗文集。《朴巢诗文集》则是今犹健在,年将八十的冒辟疆的集子。等李孚青将这两部书取了来,李天馥取《定山堂集》先看目录,然后翻到一页,递给洪升。

  “你看这首‘扁’字韵《贺新凉》的后半阕。”

  龚芝麓这首词的后半阕是:“碧海青天无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翦。”洪升看罢,掩卷深思。

  “这是悼词。”洪升终于大有体会,“不过不是悼死别,而是悼生离不得再见。”

  “一点不错。”李大馥又检《朴巢诗文集》,翻到一页说,“冒辟疆挽龚芝麓的诗,前面有一篇引,你仔细看!”

  诗引中细叙冒、龚的交情,原来他们是异姓手足。其中有一段说:“庚戌冬,还索亡姬《影梅庵忆语》,调‘扁’字韵《贺新凉》,重践廿余年前之约。”不由得大为诧异。

  “庚戌是康熙九年,何以有此一词?”洪升问道,“那时董小宛死了十年了,这首词应该作在她生前才对。”

  “你没有看到‘重践廿余年前之约’这句话?”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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