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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高阳 > 正德外记 | 上页 下页
四〇


  “受剐啊!”有那懂的人回答,“这就叫‘鱼鳞剐’。”

  听这一说,胆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后挤了出来。其时监斩官已经到场,刽子手上前请示:“何时动手?”

  “照规矩午时三刻。”监斩官郑重嘱咐,“一刻不许早,一刻不许迟。”

  原来“不许早”是怕临刑之际,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过早动手,人死不能复生,监斩官就得受极大的处分。

  “不许迟”倒也不是执法唯谨,只为监斩官也恨极了刘瑾,时辰一到,绝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午炮一响,行刑在即。除了刘瑾以外,他家亲属男子,包括刘二汉在内,共是十五个人,亦都论斩;刑场上一字排开,面北而跪,有一两个心不死的,痴痴地望着,希冀宫城中突来一骑快马,赍来恩诏,一律赦免死罪,改为发往边外充军。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所以痛恨刘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长梦多,巴不得即时到了午时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时刻越来越近,刑场竟出现了出奇的沉静;突然间“唏呖呖”一声马嘶,真的宫城中有一名锦衣卫飞驰而来,连监斩官亦翘首以观。等那锦衣卫冲入刑场,从怀中取出文书来,监斩官方始松了一口气!那里是甚么恩诏?是准许行刑的“驾帖。”

  “是驾帖!”刑场的观众,争相传告,欢声四起。

  于是监斩官传令:“开刀!”

  开刀先斩刘瑾的亲属——这是附带的惩罚,要让他眼看亲属尽皆毕命,教他心如刀绞。十五颗人头,滚滚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处都是。旁人触目惊心,而刘瑾视如不见;他早就吓得灵魂出了窍了。

  最后轮到刘瑾受剐,刽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纸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刘瑾的眼皮,薄薄切开一层,垂搭下来,正好盖住双眼,然后从双臂剐起,运刀如飞,割下一片片凸出于网眼外面的皮肉;有个下手接住,抛在一只朱漆大盆中——这时看热闹的已走了好多,因为惨不忍睹之故。

  脔切到尽,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刽子手最后割下刘瑾的脑袋,到监斩官面前复命,这趟难得一遇的“红差”,便算结束。

  接下来是刽子手的买卖来了。三文钱一片卖刘瑾的肉,顷刻而尽。买了去大都喂狗,也有的抛在地上踩两脚出气,真的吃了刘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

  朝中自大学士李东阳以下,对于刘瑾落得如此下场,人人称快。不过表面如此,内心颇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东阳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为刘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词色,称兄道弟,词色谦恭,还有许多措词卑下的书信,已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认真究治,李东阳也脱不了谄媚权阉的罪名。

  此外满朝文武,心境似李东阳的,亦很不少,唯独朱宁吃得饱,睡得着,饮水思源,想起来都是拜受马大隆之赐;兼以好几天不见,亦颇向往他的奥妙的词令,所以特地约了一名御厨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调制了几色时新肴馔,亲自写了个柬帖,约马大隆来家小酌。

  这天是九月初三,虽近重阳,并无风雨,但有老桂留芳,黄花吐艳,渲染出好一片绚丽的秋色!到得傍晚,开轩筵客,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与往日不大相同。

  马大隆作的是道家装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领灰布道袍,脚上高腰袜子云头履,配着他那三绺清秀的花白长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倒真会打扮你自己!”朱宁笑道,“赛似三戏曲牡丹的吕纯阳。”

  “罪过,罪过!刚入门的全真,如何拿吕祖来相提并论?”

  “全真?马先生,”朱宁愕然,“你说的甚么,我全然不晓。”

  “贫道出家了!”

  “出家了?”朱宁越发诧异,“出家做道士?”

  “是的。”

  “这可是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好端端地看破红尘,是为甚么?在那里出的家?”

  “就是京里白云观。”

  “那一天的事?”

  “有三天了。”

  “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马先生、马先生,”朱宁使劲摇着他的身子,“日子过得兴兴头头,怎么会去做了道士?”

  “贫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觉得人世繁华,恰如镜花水月,倒不如潜心向道,性命双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

  朱宁怔怔地将他的话想了半天,却是参悟不透,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想必你是受了感触?”

  这话说对了。马大隆正是受了感触。第一个是蕙娘,意外姻缘,恩荣可羡,谁知道吃时鱼会送了一条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怅惘不已。

  第二个是刘瑾,如此权势,如此富贵,一夕之间,烟消火灭,风流云散,真正是黄粱一梦!

  “蕙娘也好,刘瑾也好,真所谓富贵如浮云,飘散无常,此皆由于无根之故。古人有言:‘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爱弛,境况也不见得会好到那里。总之,靠人的事,那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连靠皇帝都靠不住!”这话让朱宁悚然心惊,便即问道:“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么靠得住呢?”

  马大隆一怔,心里在想:这样聪明的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但念头一转,恰好有话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那好啊!”朱宁迫不及待地说:“马先生请你好好跟我讲一讲。”

  “讲起来话长了!一部历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说甚么好了。”

  “这倒也是实话。”朱宁定定神,问起他感兴趣的事,“马先生,捉鬼拿妖,修炼采补是怎么回事?”

  “这,干殿下可是问道于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说。”

  于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个话题的开头。原来道教大别为南北二宗,南宗起于辽,祖师叫刘海蟾;北宗起于金,祖师姓王,道号重阳子,所以人称王重阳。

  “慢点!”朱宁打断他的话问,“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难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为三派,一派就是世称‘正一真人’的天师道。不过照我看,天师道无非南宗的巨擘,与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甚么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饮酒食肉,一如在家,称为火居道士……”

  “那,”朱宁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当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张天师从何而来?”

  “啊!啊!”朱宁笑了,“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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