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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倡众诺,将掳掠来的衣服、蚊帐、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难的却是粮食,但也凑了有十日之粮——其中有行军用的干粮,也有作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满载而归,只见那女人已能转侧呻吟;于是赶紧又煮了一锅粥,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喂着吃。她虚软得似乎浑身没有筋骨支撑,只得闭着眼靠在他身上,任凭播弄。

  天快黑下来了,范大为她垫好褥子,支起蚊帐,又找了个瓦盆摆在床前,供她作便器,然后自己又回大营。

  第二天一早,大营开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见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将碗筷摆桌上,等她醒来,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拿起一把锄头,到菜圃中重理旧业,忙到日中罢手。回到屋里,惊喜地发现,那女人已经坐起身来了,在帐子里,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在掠头发。

  看见范大,她自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这是甚么地方?”声音微弱,但很好听,是一口清脆的京话。

  “是西城外一个小村子。”

  “扬州吗?”

  “是的。”范大答道:“扬州。”

  “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满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问:“你花了多少钱?”

  “一个钱都没花。”范大双手一摊,“我那里来的钱?”

  “这不奇怪吗?”她沉吟着说:“没有钱,你怎么能把我弄到你家来?”

  于是范大细说经过,声音态度都很平静,倒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地。只提到他因为无力养活妻小,坚辞不受;满洲兵认为他不识好歹,发怒要杀他时,才表现了浓重的忧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养活你?你家住那里?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作声,接着眼睛又渐渐阖拢,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两天,神气才显得清爽。

  于是范大煮了一锅黑豆米饭;撷些青菜、筊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说道:“没有好的吃,只好将就了!”

  她报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饭;起初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样,但终于胃口大开,饱餐了一顿。

  “老范,能不能弄点茶来喝?”她说了这一句,似乎发觉要求太过,赶紧又改口“不!不!这会儿那里去找茶叶?”

  一直在旁边注视的范大,已盘算好了一些话,此时便问了出来:“你有没有丈夫?”

  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她的悲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举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泪只是不断。

  “我家老爷是扬州知府。”

  范大大惊,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原来你是官太太!”接着顿足叹息:“唉!知府在满洲兵进城那一天就殉难了。这,这怎么办呢?”

  “不是!”她哭着说:“是前任扬州知府。”

  “那还好!”范大舒了口气,“我替你去打听。”

  “你到那里去打听?”她的眼泪越发泉涌似的,“上个月,我家老爷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动活动,再弄个官做;事情已经有眉目了,那晓得回扬州的路上,遇见强盗,一推推在江心,连个尸首都不曾找到。”

  “那么,”范大恻然相问:“知府总有亲戚?”

  “亲戚在陕西。陕西让李闯搞得一塌糊涂;家都回不去,还有甚么亲戚?”

  “你自己呢?总有父母兄弟;你说!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没有!”她摇摇头,“甚么亲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义母,也死在满洲兵手里了。”

  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范大心酸酸地,跟着她流泪;虽有所解劝,却笨嘴拙舌地搔不着痒处,只是自己许下一个愿,一定要尽力供养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亲族,得有归宿为止。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会忘记的。”她渐渐收住了眼泪,“不过,你穷得这个样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听这一问,范大搓着手踌躇,“我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为过日子愁过,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总不会挨饿就是。现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会,“米缸里的粮食,还有半个月好吃;待世局平靖下来,在这半个月当中,总要想条谋生的路子出来。”

  她点点头,想说甚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暗底下叹口气,自己在肚子里用工夫。

  在范大,将“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诚敬,并无丝毫杂念;每天一早,烧好一锅菜饭,原样不动搁在那里,自己进城去觅些杂工,挣几文工钱。有时挣不到钱,辛勤终日,所得的不过两枚鸡蛋,他亦欣然领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为“官太”佐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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