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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陈锡元的表兄名叫赵昌祺,是扬州的盐商,也开着当馆。当馆朝奉是徽州人的专业;赵昌祺便将陈锡元找了来,在他们所开的“元昌典当”管账。

  陈锡元很诚实,也很能干;于是当赵昌祺的盐厂司事,卷款潜逃以后,便将他调到盐厂去管事,负责向领了本钱去煮盐的“灶户”收盐。这个职司比高坐堂皇典当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优厚,不到三年就积储了上千银子。

  有一年的天气特好,海边上出的“晒盐”多得无法运销;而贩卖私盐又是犯法的勾当,只有堆在那里不管,价贱如泥。吴子宁认为大可收买,蚀本无几,要赚却能大获其利;譬如赌钱,不妨碰碰运气,劝陈锡元联手来做这笔生意。

  本轻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于是每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盐,待价而沽。说也奇怪,就在他们那票盐刚进了仓,天气大变,飓风狂吹,豪雨不止;海滨一带漂没的盐田,不知多少。

  这一场意外的灾变,替陈锡元与吴子宁带来意外的好运;盐价一夕之间,大涨特涨,每人赚了八百银子。

  陈锡元的来历是表明了,但吴太太却不再提起小哥的事;冯二娘也不问,只探明了陈锡元在城里的住址,告辞而去。

  回到家,立刻动手,开单子买办食料,整整费了两天的工夫,才制成四样菜四样点心;雇个人挑了食盒,由她的干爹李老,带着小哥一起进城去拜访陈锡元。

  ***

  这是很突兀的事,但陈锡元很快地就能接受了突兀的事实,意识到这是一个必须紧紧掌握的机会。

  因此,当李老叙明来意,说由于吴家的机缘,愿意将小哥拜在陈锡元膝下时,他口中连称“不敢当”,而在行止上却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礼。

  从这天起,小哥就住在陈家。他不但聪明伶俐,而且勤俭谨慎;陈锡元喜出望外,每次听到他喊“爹”时,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满足的感觉;但夜静更深,回想着小哥喊“爹”的声音,却也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的感觉,不知那一天才能听到小哥“爹娘”并称?

  ***

  半个月以后,小哥想娘了,陈锡元便亲自送他回家,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冯二娘的颜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还听话吧?”李老摸着小哥的头问陈锡元。

  “好听话。”陈锡元一半实情,一半讨好地说:“我带他各处应酬,真正是人见人爱,个个夸奖。”

  “孩子别宠坏了。他娘说过,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尽管拿鸡毛掸子打,他娘绝不心疼。”

  “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陈锡元说:“请老人家告诉二娘,在我那里,绝不会委屈孩子,请她放心。”

  “是了。让他在家里住个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上携着小哥到陈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来,就显得神态有异,彷佛欲言又止,又彷佛缺乏自信。陈锡元自然奇怪,正想开口动问,李老却终于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来好像无理,细细想去,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不然,两伤!不管它了,我先说来你听。”

  说了这段开场白,李老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子往后一仰,悠闲地喝着茶;不往下说,却似乎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陈锡元忍不住催促,“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老点点头,用说故事的神态问道:“宫里司礼太监,有位李智广的,你听说过没有?”

  “李智广,李智广,好熟的名字!”陈锡元搔头攒眉,苦苦思索;突然间想起来了,扬脸高声:“不是当过南京镇守的那位李公公吗?”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后来调到京里,当司礼太监,快要‘秉笔’了。当到秉笔司礼监,就跟宰相一样——现在,也是跟几位‘阁老’平起平坐。这,李智广,”李老平静地说:“就是舍侄。”

  原来此老来头不小,陈锡元顿时肃然起敬地应一声:“是!”

  “舍侄是我抚养大的,名为叔侄,实同父子。只为我这个干女儿,家庭不如意,这说来话长,将来听她自己告诉你;总之,她一定要离开伤心之地,只身远出,大家苦劝劝不住她,只好我陪着她南下。至今三个月,舍侄已专人送来好几封信,催我回京。为这件事,我好几夜都睡不着。”

  “是的。”陈锡元说:“回去又不好,不回去又不好,真是有点为难。”

  “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女儿就只有小哥一个儿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单影只,万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归家养母,又辜负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伤了你的心,都不是好办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儿嫁给你,你住到我女儿家去,替她主持门户,这小哥一来。离母而仍旧有母;你无妻而得妻;我女儿终身亦有倚靠。一举数得,所谓‘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你想,我的打算错不错?”

  岂但不错,在陈锡元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乐得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像个白痴的模样。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谨遵台命。不过,”陈锡元问至最关切的事:“谁来主婚呢?”

  李老将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说:“虽说她姓冯、我姓李,到底是我的干女儿。再说一句狂话,有我家司礼在,谁敢怎么样?来,来,取笔砚来。”

  “是!”

  陈锡元忙不迭地取来笔、砚,找来一张红笺;李老亲自写好冯二娘的生辰八字,双手捧了过去。

  “我女儿的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是!”陈锡元双手接过,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见血诚:“你老请放心,若是我亏待了令嫒,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为人至诚,得你这么一个干女婿,不枉我一番长途跋涉。”

  “干爹,”陈锡元改了口,嗫嚅着说:“有件事想跟干爹请示,这聘金————”

  “笑话!”李老大声打断,“谈甚么聘金?说句难听的话,你是人财两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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