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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8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象话吗?”

  “那也没有甚么不象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也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当我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9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因为中风而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卒,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绵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道光元年辛巳乡试: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就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拜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那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扰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甚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的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甚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

  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甚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甚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能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这番话说得陈銮心里七上八下,意绪如麻;查百万势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纹有此表示,更为可感。但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么!”他问,“这话为甚么不早说?”

  “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说借此激励你发愤成名,反正湘纹小姐等在那里,不怕姻缘不谐。”

  “这又不对了!在我成进士那时,为何不说?”

  “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说此时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钉子倒不好。反正办嫁妆也得预备两三年,不如等日子长了,你心里的气也消了,一说即成。”

  “哼!”陈銮鼻子里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老世侄!”胡应山又说:“如今试差已毕,回京覆了命,请假回籍,省亲完婚,到家总在腊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何?”

  “胡老伯,实在不能从命。说实话吧,家母已经替我另外定下一头亲了!”

  “另外定下亲了?”胡应山吃惊地道:“是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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