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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都害在你那方端砚上。”

  原来隔号的那后生是个“绣花枕头”,折腾一夜,不过刚做好一首试帖诗;那篇八股文,苦苦构思,一无所得,只有借磨墨来排遣无聊。至于那老者,跟陶澍一样,一文一诗,早有草稿,此时出号舍来散步作为休息,看得那后生带的是一方极好的端砚;少不得驻足欣赏,看了砚质,又看铭款,一把大胡子染了墨,却无所觉,回去提笔伏案,胡子在考卷上染了如许墨迹,眼看要在“蓝榜”上贴出去,不用再进第二场了。

  “真是歉疚万分。”那后生说道:“我当时因为老先生要看我这方砚,趁空到屎号去了一趟;等回来也没有注意尊髯已染墨迹,否则一定提醒你老先生。”

  “不怪你,不怪你!场中莫论文,命也,运也!罢、罢、便宜了你。”说着,那老者将一文一诗两篇草稿递了过去,“你能够中了,也算文章有价,不枉我一片心血。”

  那后生喜不可言,顾不得骯脏,跪了下去便磕着头说:“我拜你老的门。”

  “既拜老师,就该有贽敬。”有人提议,“就以那方端砚为贽好了。”

  “好极!”旁观的人纷然附和。

  于是那后生将他那方祖传的端砚捧了来,换回诗文草稿,也带回了那老者的一方破砚,回到号舍,欣然誊卷。

  陶澍也回去干自己的正经;须臾誊毕,另外补了草稿——原来照功令,片纸不许带入场,哪怕白纸也不行;所以卷后另附有草稿纸。但此苛刻的功令,早成具文,都用自己带进场的笺纸起草稿,只是为了要表示是用卷附白纸起的草,所以誊正后,另用行书写个草稿,名为“补草”。

  最后再作一次检点,改正了几个字,斟酌尽善,上堂交卷。回到号舍,收拾考篮,准备赶午时开门出场——放出场名为“放排”,或称“放牌”;隔一两个时辰放一次,凡是第一次放排出场的,自然都是文思敏捷的人;但亦有例外,像那老者就是。

  “老先生尊姓?”

  “敝姓贺。”

  “贺老先生今番倒是奇遇。”陶澍安慰他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必戚戚。”

  “你看我有戚容吗?”贺老头正视着他问。

  陶澍这才发觉对他的安慰,措词失检;人家本看得无所谓,劝他“不必戚戚”反而将人家看浅了。

  “晚生失言!”陶澍拱拱手道歉。

  “言重、言重,尊驾贵姓?”

  “敝姓陶,单名一个澍字。”

  “喔,原来是安化的陶秀才,幸会,幸会。”贺老头问道:“出场以后,可有‘吃梦’之约?”

  这“吃梦”也是科举的趣事之一。每次出场,为了补偿场中辛苦,同赴试的好友,相个馆子大嚼,吃完记账;及至揭榜,名落孙山的白吃;榜上有名分摊惠账。此是唐朝“打毷氉”的遗意,改名为“吃梦”就更显得微妙贴切了。

  “晚生在省城的朋友不多,尚无此约。”

  “那就跟我走!”贺老者笑道:“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足下一定会做主人,不心疼吧?”

  “哪里、哪里!”陶澍说道:“其实依鄙意,倒想单独奉屈少酌;以便从容请教。”

  贺老者不答话,放眼四观;然后说道:“梦会中人,都还在号舍中受熬煎;你我挑个地方,逍遥一番亦可。”

  “好,好!”陶澍欣然相许,“且出了场再说。”

  到得放排时,人本不多,兼且读书人总还懂得尊老敬贤,都让贺老者先走一步,连带陶澍亦沾了光,顺顺利利地出了龙门;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后生,身着擒衫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老远就扬手高喊:“爷爷,在这里,在这里!”

  贺老者的考篮是陶澍一定抢着要代为提携;所以他只左手提着一个卷袋,袋中便是那方端砚。此时右手掀髯欣悦地笑着,站住身子,等孙子来迎。

  “贺老好福气,令孙都进学了。”陶澍问道:“倒不知为什么不进场?”

  贺老者未及答话,他的孙子已到面前,便先为他引见新知,“小毛,”他说,“喊陶公公!”

  “不敢当,不敢当!”陶澍急忙逊谢。

  那小秀才很知礼,祖父的朋友,自然照规矩喊,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叫一声“陶公公!”

  “千万不能叫!”陶澍很认真地,“把我都叫老了!陶叔叔吧。”

  “绝无此理!”贺老说,“就喊陶先生好了。”

  于是改了称呼;小秀才又自己报了名字,叫贺永龄;然后说道:“爷爷,有轿子在那里!奶奶叫预备的。”

  “你奶奶当我走不动了?岂有此理!你打发轿子回去;把我的考篮也带走,我陪陶先生去喝酒。”

  “奶奶跟妈早就预备好了。”

  “不要紧!晚上再喝。”贺老者又说,“你跟你妈说,明天不必预备进场吃的东西了。”

  “怎么?明天不是第二场进场。”

  “爷爷的卷子都要上蓝榜了,还进什么场?”

  贺永龄一脸惊疑,“怎么会呢?”他问,“出了什么纰漏?”

  “没有出纰漏,今天一上午收了一个门生,得了一方端砚,还交了一个好朋友;所获良多,不虚此行。你快回家去吧,回头跟你们细说。”

  贺永龄便向他祖父与陶澍行了礼,携着考篮自去;陶澍两人便就近在贡院附近找了家小馆子坐定下来,点了酒菜,把杯谈心。

  “贺老,”陶澍情不自禁地说,“刚才那番天伦之乐着实可羡!人生贵适意耳!何必富贵?”

  “足下真无忝于靖节先生,能作此语,便是性情中人。来!干一杯。”

  干了杯,陶澍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道:“令孙秀发,何以不进场;祖孙同科,岂非佳话。”

  “说来也是他一番孝心;他顾虑着他倒中了,我还是我,不免难堪,所以不肯进场。其实,就是我此番来受一夜的罪,也是拙荆、寡媳、小孙合力怂恿的结果。”

  陶澍微微一惊;想了一下问:“贺老几位令郎?”

  “只生过一子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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