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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高阳 > 玉垒浮云 | 上页 下页
二六


  从来自两广用兵,必出湖南;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亦不例外。攻湖南的主将,正就是由吴佩孚委为“讨贼联军湖南总司令”叶开鑫所逼走的唐生智,以北伐前敌总指挥的名义,率领第四军的陈铭枢、张发奎两师;以及属于他的第八军的李品仙、周斓、何键、夏斗寅各师,分道并进,七月十一日占领了长沙;一个月后,蒋总司令移节湖南,召集军事会议,决定分三路进军湖北。

  其时南口之役,已告结束,吴佩孚专程南下,两军对峙于两湖边境的洞庭湖之东,蒋总司令与吴佩孚分别在一南一北的岳州与咸宁督战,争夺的焦点在粤汉线上,介于蒲圻、咸宁之间的汀泗桥,吴佩孚带领一个大刀督战团、一个机枪督战团,亲临火线,命督战团把守八个关口,凡自前线退缩,不论官兵,不是用大刀砍头,便是机枪“点名”,一日之间,杀了九名营团长,士兵不知其数。这场汀泗桥的攻防战,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结果吴佩孚败退武昌;而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张发奎则一战成名,他的部队博了一个“铁军”的美称。

  这时的北京,可称群龙无首,因而便有人自不量力,也想窃号自娱,这个人便是直隶督军褚玉璞。

  褚玉璞是“清帮通字辈”,因而异想天开,要组织一个清帮政府,不在“家门”的,一律不得任职。因而褚玉璞的部下,大起恐慌,钻头觅缝,想拜个“老头子”;当然,要拜就要拜得辈分高,如果拜了“大”字辈,依照“大通悟学”的字派,跟褚玉璞叙师兄弟,那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了。

  那时全中国的大字辈,不到十个人,大都住在上海;北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当过冯玉祥的参谋长的张树声;还有一个来头就大了,是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

  袁克文,字寒云,行二,他的生母是朝鲜人;袁世凯的长子嫡出,名叫克定。兄弟俩相差十二岁,都肖虎,一个生于光绪四年戊寅;一个生于光绪十六年庚寅。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何况一家?袁克定与袁克文,从小就不和;及至袁世凯想做皇帝,袁克定自然力赞其成,因为袁世凯一登大宝,他便是“东宫太子”。但袁克文却颇不以为然,那时他跟一班名士,诸如易哭庵、罗瘿公等,一共七个人,在南海“流水音”组织了一个诗社,号称“寒庐七子”;颇为袁克定所猜忌,经常秘密派人去打听消息,准备找来一次“文字狱”;原来袁世凯跟他长、次两子的情况,跟曹操父子很相像,三国志说曹操对曹植“特别宠爱”;袁世凯对袁定文,亦复如此。袁克定深怕“皇位”为弟所夺,所以防范甚密。

  有一回,袁克文带了他的出身青楼的妾“小桃红”去逛颐合园,做了两首题目叫做“分明”的七律,第一首是:

  “乍着微棉强自胜,古毫荒槛一凭陵,波飞太液心旡位,云起魔崖梦欲腾;偶向远林闻怨笛,独临灵室转明灯,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第二首是:

  “小院西风送晚晴,嚣嚣欢怨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驹隙留身争一瞬,蛰声催梦欲三更,山泉绕屋知清浅,微念沧海感不平。”

  诗成以后,送请易哭庵指点。因为这两首诗,都用的是“十蒸”的韵,而且都是“仄起”,所以易哭庵将之并成一首,以第一首为主,取了第二首的“项联”,又改了一句。袁克文传示社友后,不道“寒庐七子”中,有人出卖了袁克文,向袁克定检举,说结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是反对帝制的明证。

  袁克定自然要去告状,袁世凯也怕他这个儿子名士习气太重,会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大杀风景,所以将袁克文安置在北海一处叫“雁翅楼”的地方,同时禁止他与名士往来。

  及至袁世凯称帝后,据说有一次袁克文的同母弟、行三的袁克良,曾公开争“储位”。他的理由是,袁克定曾堕马受重伤,左足自膝以下锯去,身被残疾,不宜居“东宫”;袁克文则曾经反对帝制,将来当然亦不希望做“皇帝”,所以“储位”应该轮到他,才名正言顺。

  袁世凯知道老大,老三都嫉视老二,将来不论谁继“大位”,在他身后,恐不免像历代的英主那样,有骨肉伦常之祸,因而命人刻了一方“皇二子”的图章,交给袁克文使用,表示他并不反对帝制。

  袁克文感于老父的保全,果然在他的藏书及诗稿上,都盖上了这方图章。可是袁克定、袁克良仍视袁克文为眼中钉,袁世凯深怕在他生前便有惨剧发生,因而示意袁克文,不妨出游。袁克文便偕袁世凯大总统时代的秘书,也是“寒庐七子”之一的歩章五,一起到了上海。

  这歩章五是苏州洞庭湖山人,那里有个洞叫“林屋洞”,所以自宋朝以来,出生在那里的文人,别署“林屋山人”的很多;歩章五亦是。旅途之中谈起袁克定与袁克良,怕他们将来“继位”以后,对袁克文会下毒手。歩林屋便献了一个自保之计,加入清帮,利用江湖势力,足以对抗。原来歩章五便是清帮中人,而且是“大”字辈。

  这个建议,深深打动了袁克文的心,因为他工于度曲,最爱唱昆腔的“千钟禄”,那部传奇写的是明朝建文帝在燕王攻下南京后,削发为僧,流亡西南的故事;其中有一折名为“惨覩”,一共八段,都押阳字韵,俗称“八阳”;此时想到以“皇二子”的身分,不为兄弟收容,竟致流落江湖,与建文帝为叔父逼迫,情事相类,一时感慨,引吭高歌,唱的是“八阳”的第一段: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在津浦铁路的头等包房中,唱得苍凉激越,惊动了整个车厢;因而便有人来叩门。歩章五打开房门一看,里外二人不由得都是一声:“咦!”

  “这位——,”来客眼看袁克文;手向歩章五摇,“你先不要开口,等我来猜一猜,一定是寒云公子!”

  “巨眼,巨眼!”歩章五向袁克文说:“寒云,我来引见,想必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徐峪云——徐朗西。”

  “原来是峪云先生!幸会、幸会。”

  原来徐朗西亦是昆曲名家,在南方与俞粟庐齐名。但袁克文却不知道徐朗西还有一种身分,他是“清洪两门抱”,在洪门的“山头”就用他的号,名为“峪云山”;清帮则是歩章五的“同参弟兄”,也是“大”字辈。

  “峪云,你来得真好,正有事要跟你商量。”歩章五转脸问道:“寒云,你的主意打定了没有?”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我不能比你晚一辈。”

  “我明白,我明白。这正就是我要跟峪云商量的地方。”

  原来清帮的辈分,当初是由北京西山的“鹅头禅师”定下二十四个字:“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袁克文入帮想当大字辈,就必须拜礼字辈为师,但礼字辈已经没有人了。

  “那就只有‘过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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