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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的话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可以摆在场面上来说。除非真如他所说,能走门路,将他调职;否则就得体谅他的处境。这样想着,朱三太爷也跟孙五太爷一样,哑口无言了。

  依旧是沈二太爷来打开僵局,“三哥,你也莫怪振标!事情摆明在那里;那个来都有麻烦。”他说,“依我看,倒幸而是振标,话还好讲。摸个不通情理的半吊子,开口闭口‘公事公办’;莫非真的‘开香堂’,赶他‘出家门’?倘或来者是个‘空子’,那就更难弄了。五哥,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不错、不错!”孙五太爷也劝朱三太爷,“三哥,你性子耐一耐!振标不是半吊子。”

  沉、孙二人的话中,都在捧李振标。这话比诰责更使他感到难对付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三老一个都不能得罪。这是应付今天这个场面,必得做到的一件事;因此,他觉得首先要慰抚朱三太爷。

  “三叔责备我的话,一点都没有错;也难怪三叔生气。总而言之,一步走错,没法子回头了!如今只好求三位老人家,开示一条明路,让我少错一点。”

  其词婉,其情衷,朱三太爷叹口气说:“振标,我也不是责备你;我是气上头不讲道理。私盐贩子从古就有的;如果没有人贩私盐,不晓得多少人要吃白饭?做事情不朝根本上头去想,动不动打官腔,拿大帽子压下来,人心不服,越杀越多!”

  “是啊!”沈二太爷接口说道:“不是盐课太重,那里会有私盐?这些也不必去说它了。振标,你倒说,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不杀人?照我想,强盗尚且可以招抚;贩私盐的难道就不能走一条改过自新的路?”

  “是!我也跟刘大帅面禀过。刘大帅问我一句话,我不敢接口。”

  “什么话?”

  “他说:你能不能邀地方上的绅士,具一张保结,从此以后,江淮一带,再看不到一粒私盐;倘或还有人贩私,甘愿同科。二叔,你想,我那里去弄得来这么一张保结?”

  三老面面相觑,都有泄气之感。这本来是办不到的一件事;沈二太爷亦是故意这样说说,用意在难倒李振标,好教他格外让步。那知道,这步棋人家已走了先着,只好不谈。

  朱三太爷的想法比较单纯,此时大声说道:“照我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倒打听打听看,要多少银子买他们这六颗人头?只要开出盘子来,大家来凑好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孙五太爷点点头,“铜钱银子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这么想!”沈二太爷叫明了问:“振标,你说呢?”

  “这一点,三位老太爷,我说实话,恐怕办不到!”

  “为啥?你说个道理看!”

  “第一、没有门路;第二、刘大帅怕不肯,听说他去年到北边去带兵打日本鬼子,搞得不大好。京里老太后、皇帝、一班王爷对他都有闲话;所以刘大帅现在只想做两件很漂亮的事给上头看看。”说到这里,李振标赶紧又加上一句:“偏偏我运气坏!他要杀人,点上我做刽子手;想想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李振标这样能辩则辩,不能辩则一味自怨自艾自责;这一手虽软而韧的工夫,着实厉害。孙五太爷原籍山东武定,移居扬州四十年;这时不由得想起幼时听惯的一句俗语:“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动,弹又弹不得”,竟无奈何他了!

  沉、朱二人的感觉亦复相同。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当着李振标,有些话不便说。于是沈二太爷说道:“振标,你请便!”

  “是!二叔。”李振标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伛着腰,倒退着避了出去;远远地跟真一在一起。

  轩中的三老都舒了一口气:“想不到李振标是块牛皮糖!”朱三太爷说,“他这套工夫,不知道那里学来的。”

  “做官做久了,都会这套工夫。”孙五太爷望着他问:“三哥,你看怎么办?”

  朱三太爷十分作难;亦颇为烦恼,他觉得这件事很窝囊。像这样的事,应该徐老虎挺身而出,两肩挑起,谁知是白寡妇来“顶凶”;这在江湖道上,徐老虎如何还能做人?可是,这是场面上的看法;在他,由于跟徐老虎的“前人”,是“开大香堂”一起“孝祖”、“上大钱粮”的“同参”弟兄,情份不同,难免对徐老虎存着私心,觉得能让白寡妇去挡灾,计亦良得。

  这是个绝大的矛盾!身为帮中大老,一言一行为后辈法,决不能说私话,而又非说不可,自然十分作难了。

  想了又想,终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一来,白五嫂当了‘英雄’,宝山就是‘狗熊’了!”

  光棍听话想两面。孙、沈二老,拿他的话稍为咀嚼一下,便连胞浆都咬出来了——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在说,应该由徐老虎来当“英雄”;其实只是希望能让他不致于成为“狗熊”而已。

  孙五太爷心里明白,白寡妇的本意就是为此。但这话不能早说;要难难徐老虎,让他早负点责任。

  于是孙五太爷答说:“是英雄,是狗熊都看自己,不过,‘龙门要跳,狗洞要钻’,有时候狗熊亦不得不扮一扮。三哥你说是不是呢?”

  这意思是徐老虎不能既要了里子,又要面子;如果真的要面子,里子自然要放弃。不过,话中也有谅解,朱三太爷觉得默受为是。所以点点头不接下文。

  沈二太爷是居中调和的地位,见此光景,知道孙、朱其实已取得默契,只是一个偏向白寡妇,一个偏向徐老虎。而就事论事,白寡妇实在值得佩服,扬此抑彼,亦是天公地道之事。

  “五哥的话不错,宝山不能不扮一扮狗熊,我看,这件事既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以不管;要管的是黄盖挨打挨得值!”

  “那是用不着说的。”朱三太爷立即接口,“‘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那个敢做半吊子,从我这里先就不能过门!”

  此为沈二太爷提供保证,徐老虎一定会设法报答白寡妇。虽未指名道姓,意思是很明白的。

  “光棍点到为止”,何况是朱三太爷的身分,一言九鼎,无须参说了。

  “有三哥替白五嫂作主,再好没有!”孙五太爷觉得有一番话,还得重申一遍,“宝山也是个好脚色,将来一定会大大‘升梢’;白五嫂就是爱惜他的人才,所以替他挡在前面。这番苦心,我们弟兄三个跟振标,完全清楚。不过,‘不遭人忌是庸才’,眼前就有人在私底下说宝山的坏话;我耳朵刮到,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将来宝山一蹿起来,就更加会有人挖他的根;也一定会提到白五嫂。我们要替他洗刷,认认真真说句公道话;白五嫂这件事,是瞒着宝山做的;如果宝山知道了,一定不肯教一个女人去替他挡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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