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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聘金?”

  “不会谈这个的。就谈也不要紧,我替他出。”

  徐老虎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多余,笑着说道:“头一次做媒人,说的都是外行话。”

  “‘开口洋盘闭口相’,你多听少说,就不显得外行了。”

  ***

  白寡妇一大早起身,指挥女仆收拾屋子,换窗帘,换椅垫,预备果盘,又是杀鸡,开火腿,如接待贵宾似地;到得八点多钟,派轿子去将金妹接了来。

  金妹打扮得很漂亮,也很大方,然而也很新奇;宝蓝缎子的夹袄,下系一条白练百褶裙;一朵朵小红花绣在褶子里面,莲步轻移时,花纹若隐若现,设计得很巧妙。

  也许是出于孙五太爷的授意,带来四样礼物,云南的宣威腿、吉林的哈士蟆、南安的腊鸭、口外的蘑菇。这份礼物,相当贵重;但在孙家只是现成的东西,他家有各色各样的江湖朋友,就有各色各样的地道名产。

  “金妹妹,”白寡妇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子客气,莫非不当我是自己人?”

  “那个说的?是当你自己人,所以有点好吃的东西,大家尝尝。不是自己人,我还舍不得呢!”

  “你真会说话。来,这面坐!”

  白寡妇把她引到窗下坐着。新换雪白的纱窗帘;玻璃窗又擦得纤尘不染,所以院子里一切看得很清楚;一缸金鱼,许多盆景,还有一树正开得热闹的丹桂,香味馥郁,中人欲醉。

  “白五嫂,你这地方真好!”

  “真好?”白寡妇心中一动,“送给你做新房好不好?”

  “又来说笑话了!”金妹红着脸回答。

  在白寡妇却不是说笑话,不过还没有打算好;更还没有到谈她的打算的时候,所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坐下来喝茶闲谈了一会;白寡妇忽然想起,“我也喜欢绣花,不过比你差得远了。”她站起身来,“我有一本绣花样子,是苏州带来的,你倒看看。”

  金妹深喜此道,发现样本中颇有新巧花式,顿时爱不释手;“白五嫂!”她说,“请你给我几张棉纸,再拿枝笔给我;最好是眉笔。我描几个样子带回去。”

  “描什么?你喜欢,把这个本子带回去好了。”

  “这不好!我带走了你就没得用了,还是我来描。”

  白寡妇便依他,取来纸笔,另有个画眉用的小小墨盒,一起放在窗前的方桌上。金妹立即动手,聚精会神地细细描画。

  正快描完一张时,莲子来说:“表少爷来了!”

  听得这一声,金妹不自觉地把笔停了下来;白寡妇便说:“你坐一坐,我去招呼一下。”

  等她一出房门,金妹凝眸外望;只见赵仲华已入中门,穿一件蓝湖绉的夹袍,一只手撩着袍子下摆;一只手袖子半卷着,露出雪白的一段小褂袖头;头上戴顶六褶头的青缎瓜皮帽;鲜红的一个帽结子,样子潇洒得很。

  “那是什么?”白寡妇迎上前去,指着轿夫替他提来的一个网篮问。

  “不是要收拾盆景吗?”赵仲华答说,“我把要用的家伙、材料都带来了。”

  “你倒心细。”白寡妇说,“先进来坐一坐,喝杯茶再说。”

  “不必了,一肚子的茶水。”他一面说,一面背转身去卸长衣,“趁早动手为妙。”

  卸下夹袍,莲子接了过去;只见他里面穿一件绸夹袄;下面是一条直贡呢的套裤,裤脚扎得极紧、极挺,金妹觉得帅极了。

  “那就辛苦你了。中午有两样难得吃到的好东西请你。”说完,白寡妇就走了。

  可是离了院子,却未回进来;金妹猜想她是到厨房去料理她所送的那几样珍馐去了。于是,管自己坐下来,执笔继续未了之事。

  而心却定不下来;彷佛窗外有根绳子在牵动,不能不抬眼去望。望到的是赵仲华的背影,站在案板后面,正偏着头端详一盆梅树盆景。约莫有两三分的工夫;见他抓起剪刀动手,东剪一下,西剪一下,手法干净俐落。须臾住手,金妹看那盆中所栽的一株小梅树,形势夭矫,顿觉改观了。

  再用棕索一结扎,更觉姿态变幻,观赏不尽;金妹有种冲动,想走出去当面赞他一声:“你还有这么一手本事。”

  这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心里火辣辣地焦躁不安;唯有自我宽慰,不断地这么想:人在一起了,至迟到中午,在饭桌上即能见面;莫非这片刻就等不得?

  慢慢地,心里较平静了。依旧回到坐位上,伏案描花;可是,还是不感兴趣,望到花样本子上,不是什么梅兰菊竹、青杏红豆,而是赵仲华的影子。

  这可是没法子的一件事!金妹再度搁笔,站向窗前,隔着窗纱看赵仲华修剪盆景。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如果是在他身旁,他会怎么样?照他的性情来看,他必是旁若无人,专心一志地做他该做的事。自己呢?会不会觉得他冷落了自己?金妹很认真地去体会;认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有出息人都是这样的。

  由此开始,便落入幻想中了。但感受却是极其真切的!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读书写字,莳花种竹;她把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闲来绣绣花、看看书。入晚一灯相对,即便无言,已觉消魂。这样的日子,就跟神仙一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咳嗽,一惊之下,万象皆灭;回头看见白寡妇,不由得便问:“你是从那里进来,我怎么没有看到?”

  “我是从后房进来的。”白寡妇看到桌上,一幅花样还没有描完,心里不免好笑。金妹自然觉察到了,相找句话掩饰,无奈思路迟钝,越急脸越红,恨不得能有个地洞好钻。

  见此光景,白寡妇大为不忍,不能不设法消除她的窘态,便将视线避开,说一句:“金妹妹,我有点正事跟你谈。”

  听说是谈正事,金妹的感觉立刻不同,坐下来望着白寡妇;见她不开口,还催着问:“白五嫂,你说嘛!”

  白寡妇原是为了转移她的情绪,实在没有什么正事要跟她谈。想一想说道:“正事也是你的事;你看,我这个表弟,为人怎么样?”

  金妹颇感意外。不过既然当作正事来谈,而且白寡妇一本正经,丝毫没有点玩笑的意思在内,那就比较易于应付了。

  “我看不出来。”她说,“又不是神仙,光是从一个人的背影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怎么样?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不错!”白寡妇点点头,“我问得太性急了一点。金妹妹,回头你跟他谈谈,大大方方地,不要怕!”

  “我不怕!”金妹天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所以不肯承认自己有情意,“谈谈怕什么?”

  “那好!你坐一下。”说完,白寡妇站起身来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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