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徐老虎与白寡妇 | 上页 下页
二一


  “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白寡妇忍不住开了教训,“人家一片热心,而且婚姻大事,总也仔仔细细想过,自觉还配得上你,才会开口;你就随你高兴,一句话便把人家打发了!照你这样说,世界上什么做人的道理都用不着了?就算真的万不能应承,也要很婉转地回报人家。你不想想,孙五太爷,是扬州码头上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人家看中了你,为你设想,仁至义尽,亲事不成,你都应该感激他;那知道碰你这样一个钉子,他们父女的两张脸往那里摆?孙五太爷年高德劭,也许涵养深,不说什么;他手下肯放你过门吗?我说句话在这里,如果你真的这样说话狠天狠地不晓得轻重,包你不出三天,人家就会卸你一条膀子什么的,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狠脚色。”

  这一顿排揎将赵仲华的脸都吓黄了;嗫嚅着问:“那么,我应该怎么回答张书办呢?”。

  “只有编这一个理由。”白寡妇想了一下说:“这样说,你叔叔从小替你定过一门亲,女家此刻在远地方。因为两家境况都不好,所以都没有催娶;如今要跟孙家结亲,原来的那门亲事要退,已经写信去了。总要等把八字换回来,才能正式请大媒去求亲。”

  “对,对!这个说法好!”赵仲华翘一翘大姆指,“表姊真是‘女诸葛’”。他举出来一只手,顺势往前一伸,“弄个十两银子给我。天气热了,我夏天的衣裳都还在当铺里。”

  “你又在耍花腔。你当表姊我没有进过当铺!夹袍子换绸长袍,照例可以‘抵当头的!’”白寡妇又说:“十两银子我给你;不过,我真的要劝你,抄抄写写弄不出啥名堂来,就不为成家,你也该想想下半世,另外寻条上进的路子。不要再一天到晚在赌场里混了。”

  听得这话,赵仲华将一条手缩了回来;红着脸低下头去。总算还有愧悔之心,是值得安慰;白寡妇倒有些不忍了。

  “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连牌都不能摸;闲下来三朋四友,斗斗纸牌当消遣,输赢不伤元气,是无所谓的。最要紧的是,输也罢、赢也罢,一离桌子就能把赌丢开,顾到自己的正经。如果是这样子,我也就不来说你了。”

  “原是这个样!”赵仲华说,“我从来没有因为赌耽误过公事。”

  “能这样最好!”白寡妇从梳妆台抽斗里抽出两张银票,往他手里一塞,顺便将他的手捏住,意思是不准他推辞。

  在白寡妇完全当他为同胞兄弟般看待,根本没想到,这个动作已经超越了交际的范围;而赵仲华初次受到表姊这样的待遇,由她那只温暖的手,想到她这番体贴的情意,内心深藏不露,几如止水的一份窃慕私恋,突起波澜,而且来势汹涌,几乎不克自持。暗叫一声:“不好!”急急闭上眼,咬着牙,勉强把那股激情按捺住了。

  在白寡妇看,这是他愧悔不好意思的表现,对他便越发谅解了。松开手,丢开这一段;想起另外有件事,正好问一问他。

  “县衙门里有个张作梅,你认不认识?”

  “势利鬼!”赵仲华撇一撇嘴,“表姊,你问他干什么?”

  白寡妇有数了。张作梅既是个“势利鬼”,就不见得会认识抄抄写写干个小差使的赵仲华;就认识也说不上话,那就不必再打听了。

  “没有啥。我随便问问。”

  可是赵仲华却有话:“我看老董常跟他在一起。表姊要关照老董,当心张作梅;这个人‘三刀’奸得很!”

  “噢!”白寡妇不能不关切他的话,“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好些人这么说他。”

  原来是传闻之词。白寡妇不大在意了。

  为了去看孙五太爷这件事,白寡妇大费踌躇。孙五太爷家住钞关外;每天上午在辕门桥一家字号叫做“福仙居”的茶馆喝茶。凡是茶馆,都用八仙桌,唯有进门正中,竖摆一张长方桌子,名为“马头桌”,朝外的座位,只有当地帮中地位最尊的前辈可坐;白寡妇究竟是堂客,不宜到福仙居去看孙五太爷;而又不便无缘无故到他家里去拜访。

  再有一层难处,是去看孙五太爷这件事,还没有跟徐老虎商量妥当;瞒着他私下去拜访,徐老虎知道了会起误会。但如商量妥当了,很可以由徐老虎去,不必自己出面。这一来,有些连徐老虎面前都不能说的心事,就无法诉与孙五太爷了!

  另一方面,消息传来,李振标在南京商谈添置炮艇,购换新枪的公事,据说谈到都有了眉目;三五天之内,就会回到扬州,接印总在下月初一,为时亦不过十天。“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既有总督的严命,又新添了枪械,一上来便有个下马威,是可想而知的事;若非事先化解,等他的威风摆出来,只怕难以招架。

  为此,白寡妇焦忧苦思,迫不得已只好拿赵仲华的亲事,作个因头,借孙金妹搭道桥,通到她父亲那里。这样做,在她不无歉疚之感的;因为从赵仲华那天来过以后,她仔细打听,发现许多有关孙金妹的传说,听了都是令人不能不皱眉的。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孙金妹养过“私娃子”;孙五太爷发觉得早,秘密派人把她送到上海,请教外国医生,用西法把个已成了形的胎儿拿了下来。由此而看,赵仲华不愿结这门亲,不失为有主张,有志气;而如今为了在孙家求一个进身之阶,恐不免牺牲赵仲华,良心上是说不过去的。

  因此,她觉得这样做法,至少先要跟赵仲华略说明白;当然,她的那套说法,多少是违心之论。“表弟,”她这样说,“凡事耳闻是假,眼见是真。金妹脾气不好,难免言语中伤触了好些人,所以说她坏话的很多。照我想,孙五太爷不会没有家教,外头说她的那些话,不见得靠得住。所以我想亲自看一看;我的意思,要看金妹的本心,只要她对你好,别的都可以不管。表弟,你听我的劝!”

  赵仲华细细体味她的语气,竟是已有打算,必要他结这门亲似地。其故何在?细想一想明白了,白寡妇与徐老虎做这行买卖,当然要多几个靠山,而况最近传言甚盛,李振标接了缉私营,将大大不利于盐枭。所以,表姊如此热心!

  这样一想,心里不免反感;但此念一生,立即自责。有时灯前独坐,午夜梦回,表姊的影子浮上脑际,心头便有种无法形容的渴望与怅惘;他不止一次地在想,若有能为她好好做一两件事的机会,决不可轻易错过。因为那也就是唯一可以表示自己心意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怎么反倒变了心思。

  这样一想,随即慨然答说:“只要表姊认为孙金妹不错,我请表姊作主就是。”

  是这样的回答,白寡妇既欣慰,又惭愧;因而便有警惕,这件事要好好用一番心思去做,希望能够做到自己的希望,而又顾到表弟的一生,不必过于勉强!

  于是,她细细筹画了一番;先将赵仲华与孙金妹的这件事告诉了徐老虎,只说要去为赵仲华相亲,隐藏了藉此求教于孙五太爷的本意。

  对于这一很意外,但很凑巧的机缘,徐老虎深感兴趣;即时便有一个想法,最好将赵仲华拉了进来,算是出面管事的一个头脑;同时要尽快促成他的这头亲事,有了“孙五太爷的女婿”这个头衔,便是足以抵御李振标的一块“挡箭牌”。

  等他很起劲地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白寡妇楞住了。计策虽妙,窒碍甚多,第一、亲事能不能成功,究竟还在未定之数;第二、这个时候将赵仲华拉了进来,而且是要利用他来做挡箭牌,无异拖人落水,亲戚的情理上说不过去。

  “怎么?”徐老虎问:“你看我这样子做,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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