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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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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发生一件血案,良弼被刺死,刺客是革命党彭家珍。 彭家珍是四川金堂县人,陆军武备学堂炮科的高材生,毕业以后,由四川总督锡良派到日本,调查军事情形,购置军械,事毕回川,就一直在新军充当下级军官。 宣统二年,锡良当东三省总督,彭家珍投奔旧主,被委为讲武堂学兵营队官。此时他已秘密参加了革命,但在东三省的发展不利,因而走了新任总督赵尔巽的门路、调充天津兵站司令部副官,与赵铁桥、黄复生、陈宪民、李石曾,以及刺摄政王不成被捕,由于善耆怜才而刚释放出狱的汪精卫他们,一共二十个人密谋起义。当时革命党的经费相当困难,幸得彭家珍敢作敢为,盗用军饷作为购买弹药、交际应酬之用;同时又拿陆军部发到兵站的火车免费票及半价票,源源供给同志,不但减省车价,而且军用票可以掩护身分,所以联络往来,极其方便。 武昌起义以后,北方党人,密谋回应,做过各种暗杀的计画,都不成功。最初是打算在十二月初一资政院开会,亲贵大多出席时,一网打尽。由于炸弹运输不易,中途延误,而资政院又草草终场,等炸弹取到,已无用处,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第三个计画是分头行刺。彭家珍预备派一个学生到奉天,假冒奉天讲武堂监督,旗人崇恭的名义,发一个电报到京,分致良弼等人,说“东督诸人,愤宗社将亡,谋保大清,举崇恭为首领,组织敢死队,特电联络”,然后计算电报到达的时刻,由同志持用崇恭的名片,分谒亲贵,相机刺杀。 预定的目标,第一个就是良弼。此外有荫昌、载泽、载洵、载涛、溥伟等等,都是御前会议中发言最有力量的人。 这个计画,未为同志所接受。彭家珍慨然表示:“你们不干,我干!不达目的不止。” 彭家珍所选的目标,自然是良弼。等假电报一到,他坐马车先投军咨府,良弼不在;再投良弼的旧宅,又不在,最后到了红罗厂良弼的新居,拿崇恭的名片递向门上,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不在”。 “我有要紧公事,非见良大人不可。”彭家珍说,“能不能在府上等一等?” 门上接纳了他的要求,引入客厅坐等。然而一等再等,始终未见良弼回家,彭家珍有些沉不住气了,而且新居戒备森严,所以彭家珍深感株守非计,倘或为人识破机关,势必束手就擒,因而决定,改日再来。 那知辞出大门,刚刚上马车走不了几步,遥见护卫前驱,良弼将要到家。这个机会,自然不愿交臂失之,赶紧吩咐御者回车,先下来等在门前。 良弼车到,彭家珍便唤跟班去投帖,这时良弼已经跨下车来,发觉彭家珍神色有异,赶紧想躲。而彭家珍的动作比他更快,右手伸进口袋中,取出一枚炸弹往良弼立足之处,使劲一扔。门前是大块青石板,触地就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土石四溅,良弼的左膝被炸断,周身俱伤,而彭家珍却为飞起来的一块拳大的石头,击中头部,当场殒命;而良弼亦终于不救。 这个消息一传,将一班亲贵都吓坏了。御前会议中,到的人越来越少,赞成退位的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溥伟和善耆,不改素志。但大势已去,无可作为,先后离了北京,溥伟到了旅顺,善耆学申包胥哭秦庭,向日本及德国去备兵,可是日本和德国的官兵婉言拒绝。而这两个人的心始终不死,善耆后来甚至将一个小女儿送给川岛,起名川岛芳子,希望藉此“血缘”之亲,取得由武士蜕变而来的日本浪人的支持。 这几年宗社党还在秘密活动,摄政王福晋的大把银子,就是这样大把花出去的。不过讲到这里,薛汇东就不肯再谈下去了——由谈这段往事,他激起了无穷感慨。当初他的老丈人,利用革命党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的“傻劲”,篡夺了国家元首的地位,如今人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特别是冯国璋,想如法炮制出一个大总统来,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呢? 当然,他相信以他老丈人的聪明,必然也已看到这一步。以昔视今,必然也还存着这么一个想法,万不得已而要退位,则昔之优待清朝者,今日又何尝不可优待洪宪?清朝的“尊号仍存不废”,那末袁“大总统”当然也是一样。 小凤仙却又是一种想法。她只关心蔡锷,关心他的安危,关心他的成败,因而也关心一切由蔡锷在云南起义以后所引起的局势的变化,因为这跟蔡锷的成败有关。现在听薛汇东谈那些故事,出以讲笑话的态度,便知摄政王福晋跟宗社党在搞的那套花样,纯然是痴心妄想,不可能有“渔翁得利”的结果。但是袁世凯又如何了呢? 为了避免惹人猜疑,她一直只有从报上去猜测蔡锷有没有成功的可能?袁世凯又将如何?将会落到怎样一个结果?却从不敢跟人谈论。然而眼前的情形又不同,薛汇东虽然是袁世凯的女婿,是喝过洋墨水的人,看上去非常开通,跟他打听打听袁家的情形,想来无妨。 打定了主意,便仍旧由摄政王福晋谈起:“这位福晋这样子搞法,等于谋反,大总统倒不讲话?” 薛汇东答道:“理她干什么?”他收敛了笑容,又加了一句,“大总统也没有心思理这些事。” “怎么呢?” 薛汇东笑笑不答,转脸问小桃红:“秀英姐,二哥近来兴致怎么样?还是写字、做诗、唱戏?” “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些什么正经?” “这也不能算不正经。像他玩古钱,就是一门学问。这趟我从美国带来几个很老的银元,银角子,要送给他。请你先跟他说一声。” “我——”小桃红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薛汇东很诧异,实在想不出她有何难言之隐? 小凤仙心里有数,怕自己在座,小桃红不便诉她的委屈。人家谈家务,以回避为宜,便托词上洗手间,拎着皮包起身。离去之时,给了小桃红一个眼色,示意她有心事不妨乞援于薛汇东。小桃红会意,等她走远了,便开门见山说:“二姑爷,我跟二爷待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薛汇东反倒沉着了,袁寒云侍妾下堂之事,不足为奇,且先听听她的话,再来评断是非,决定自己的态度。 “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他说,“莫非他又别有新恋了?” “那倒不是。”小桃红沉吟着,不知道自己是说实话,还是仅仅指责袁寒云不好? “那末,是受了别人的气,还是别有缘故?”薛汇东说,“我二嫂很贤慧,想起来不至于给你气受。” “是的。天地良心,我不能说她什么。”小桃红决定了,要说实话,“二姑爷,你是留学外国的,外国人总说,男女在一起要长久,得靠感情,是不是这话?” “是的。没有感情的结合,一定成为怨偶。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有人说,外国人的婚姻,好比一壶水,滚到最烫的时候结合,过此以后,慢慢就冷了下去。中国人的婚姻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男女双方,根本没有见过面,完全是从冷的时候开始,慢慢地愈来愈热,到了六七十岁才是一壶水大开大滚的时候。” “我的情形不同。二姑爷你晓得的,我进宫完全是当替身,过去跟二爷虽有过交情,可是从来没有大开大滚过,这几个月也没有烧热,反而越来越冷。”小桃红说到这里,心一横,低着头说,“而况,我原来就有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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