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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知第二天进公府开会,陆海空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的总务厅长唐在礼,特意到他座位前轻声说道:“曹次长,请过来,有样东西请你看。”

  曹汝霖跟着他到了统率办事处,唐在礼开保险箱取出来两本极厚,装潢得极精致的册子,很慎重地捧了给曹汝霖。

  “上头面谕:交给曹次长看。”

  曹汝霖翻开来一看,是各省劝进的名册,约略计算一下,总有几万人之多。

  “请坐下来细看。”唐在礼亲自拉开椅子,很恭敬地说。

  情不可却,曹汝霖便坐下来细细翻阅。

  翻到一页,正好是清室劝进的名单,总代表当然是道光皇帝的嫡长孙,“镶红旗满洲都统溥伦”。接下来是蒙古王公的名单,总代表也就是“请愿联合会”的副会长那彦图。他是元世祖忽必烈嫡系长房的后裔,也是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封号叫做“阿勒泰亲王”。他本人是清朝的额驸,跟溥伦一样也是八旗都统,而且是“上三旗”的镶黄旗的满洲都统——末路王孙,做了出卖他的祖宗的勾当。

  人数太多,看不胜看,曹汝霖只细看了他们江苏的名册,其中也有些知名之士,如江阴的缪荃孙,常熟的曾朴,宜兴的储南强。除了老名士缪荃孙晚年境况不佳,可能会受利诱以外,他不相信曾朴和储南强,也会列名劝进。总而言之,这本名册,真假难辨,袁世凯如果以为这就是真正民意的表现,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有所批评。敷衍了一会,合拢名册,向唐在礼淡淡地说道:“执夫兄!请你报告大总统,说我看过了。”

  过了两天,曹汝霖又进公府要见袁世凯,承宣官告诉他说:“大总统正在接见英国公使。”

  “怎么没有听说?”曹汝霖怀疑,“不会吧?”

  “不会错的,是英国朱公使。”

  于是曹汝霖转到机要局去访张一麟。“仲仁,”他问,“向来各国公使请见总统,都由外交部代为安排时间,何以此刻朱尔典进府,外交部毫无所闻?是谁带领进见的呢?”

  “听说朱尔典是直接到公府求见,由蔡耀堂带进去的。”

  蔡耀堂就是蔡廷轩,职居“副礼官”,专为袁世凯负联络在华欧美外交官及有地位侨民的任务。曹汝霖心里在想:朱尔典说不定是袁世凯命蔡廷轩直接约来谈话的。这样避开外交部而展开“宫廷外交”,目的何在?外交部又应该采取怎样态度?曹汝霖的疑问还未求得解答,承宣官已来通知,说朱尔典已经辞出。曹汝霖便跟着他进春藕斋,在长廊中与朱尔典相遇,两人只握了握手,并未交谈。

  一进入袁世凯的书房,就发觉他神态异样兴奋,与郑汝成被刺那天的情形,正好相反。“奇怪,奇怪!”他一开口就这样说,“刚才朱尔典亦来劝进。他一定是奉了英国政府密令的。”随又吩咐卫士:“请蔡礼官来。”

  蔡廷轩一召即到,依照袁世凯的吩咐,将朱尔典劝进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同时袁世凯还兴高采烈地纠正蔡廷轩的错误,作了许多补充。

  “我说,我受人选举作总统,而且宣誓效忠民国,如何可以背誓?润田,”袁世凯问,“你猜朱尔典怎么说?”

  “请大总统明示。”

  “朱尔典说:‘人民要阁下做皇帝,就做皇帝,这是人民的意思。不能算背誓。’耀堂,是这么说的吧?”

  “是!”蔡廷轩答应着,并且还用英语将朱尔典的话,向曹汝霖复述了一遍,表示他传译是如何忠实于原句。

  “我又说,五国劝告尚无下文。话没有完,朱尔典就抢着说:‘这是贵国内政,且出于人民公意,国际上不应该干涉。’这话也跟陆子欣的意思一样。润田,国际公法上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

  曹汝霖本来想说:公法是一回事,强权又是一回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慢吞吞地答了一声:“是!”

  “那就对了。”袁世凯愈觉欣然,他平日对人讲话,向来威而不暴,和而能重,但这时却显得有些得意忘形的轻佻,“朱尔典还说:‘以后体制攸关,不能随便跟阁下谈话了。’”

  以后做了皇帝,“体制”不同于共和的总统。依照前清的传统,公使要觐见皇帝,千难万难。袁世凯当然不会像前清的皇帝那样顽固自大,但也决不能像这天似地,外国公使随时可以谒见。曹汝霖想到朱尔典话中的意思,不免警惕,将来袁世凯做了皇帝,自己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说要见就见。推而广之,如今他称徐世昌“菊老”,将来自然直呼其名。而徐世昌再蒙优遇,逢到大朝会、大庆典,一样也免不了跪拜称臣。垂暮之年,无端矮了一截,情所不堪,怪不得要称病辞职。

  ***

  胡秘书赋性伉爽,语没遮拦,虽未明白表示反对帝制,但话中含讥带嘲,自然使得首先提倡帝制的杨度难堪。不过他总算有修养,还能保持平静,但意兴阑珊则是免不了的,所以叫的局虽都到齐,玉笑珠香、满室生春,他却始终不大起劲。

  因为如此,闹酒闹得不甚热烈。等散了席,蔡锷还要邀他去逛胡同,他托词辞谢。胡秘书倒颇有兴致,只是蔡锷因为他的那番话,很明显地蒙上了反帝制的色彩,为避嫌疑,不肯跟他走在一起。

  小凤仙机警,而且已经发现常常遇见的,跟踪蔡锷的两名侦探,就在近处,便有意装出突然想起的神气,推推蔡锷的手臂说:“啊,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出门的时候,哈大人派听差送口信来,请你务必去一趟。”

  “噢!”蔡锷心知其意,故意问道:“那末,你呢?我先送你回去。”

  “不必!”胡秘书自告奋勇,“我本来要上陕西巷,这趟护花使者,我来做了。”

  “好!拜托,拜托。”

  于是就在致美斋门口分手,小凤仙随着胡秘书回胡同。蔡锷坐上汽车,司机请示到那里。

  “到——就到钱粮胡同吧!”

  ▼第十四章

  小凤仙口中的“哈大人”,就住在钱粮胡同,名叫哈汉章,是湖北驻防的汉军旗人,跟蔡锷是日本士官同学,交情一向很厚。

  到了哈家,只见高朋满座,自是湖北人居多,团团围坐,仿佛在议论什么大事。蔡锷见此光景,倒有些踌躇了。这些日子有两类人为各界注目,一类是湖北的军政界要人,一类是旗下贵族。因为袁世凯一做皇帝,有两个人的出处,大成问题,就是副总统黎元洪和深居大内的宣统皇帝溥仪。蔡锷怕的是他们在商量黎元洪的问题,外人夹在里面,诸多不便,所以不肯登堂,只站在走廊上等主人出来叙话。

  “刘麻哥”眼尖,抢着出来,拉住蔡锷,很高兴地说:“正要找你。来,来!”

  “你们在谈什么?方便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我们在谈喜事。”刘成禺一面走,一面告诉他,“为老哈的祖老太太八十大庆,我们正在商量发起,为她老人家热闹热闹。”

  “那好啊!我当然是发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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