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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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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上海的革命党,当然也知道郑汝成在袁世凯心目中的分量,眼看帝制将要出现,辛苦缔造的中华民国,毁在独夫手里,万分不甘,所以决定先剪除袁世凯的羽翼,作为革命再起的第一步。 这时正好亡命日本的陈英士打算到广东去活动,经过上海,为革命同志留了下来,主持其事。正当袁世凯在居仁堂做寿,笙歌鼎沸之际,陈英士在他上海法租界萨波赛路十四号的住宅中,开会商定了五路埋伏,制裁郑汝成的计画。 制裁的日期定在十一月十号,这天是日本大正天皇的生日,日本驻上海的领事馆,照例开宴庆祝。深入镇守府的同志,打听到确实消息,深居简出的郑汝成,因为日本政府与军方对于帝制的态度不一,为了联络起见,决定接受日本总领事所邀请的午宴。 镇守府在高昌庙,日本总领事馆在北四川路,一南一北,路途遥远,郑汝成赴宴,必须通过租界,这便有了可乘之机。 由高昌庙镇守府到虹口日本领事馆,必须经过公共租界,其中有几处要道,是郑汝成怎么也不能避开的。行动计画,就选这些地方埋伏,一共五道卡子:第一卡是出高昌庙向北的十六浦,第二卡是老西门,过八仙桥往北所经的跑马厅,第三卡在外滩。为了防备郑汝成坐小火轮直接在海军码头登岸,在那里设下了第四卡。 第五卡最重要,是在公共租界通往虹口,唯一能通行汽车的要隘:外白渡桥。这是最有把握,也是最后的一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配置了四个最精干的同志,领头的叫孙祥夫,是山东人;其余三个,一个叫王铭三,是孙祥夫的同乡;一个叫王晓峰,一个叫尹神武,都是关东大汉。这四个人胆大心细,枪法出神。郑汝成只要经过外白渡桥,一定难逃公道。 到了十一月十日上午十一点钟,五卡的壮士,都已进入指定位置。孙祥夫那一组的四个人,每人配备手榴弹一个,“自来得”木壳枪一枝,子弹一百五十发,化妆成“黄包车”夫,在外白渡桥边“等生意”。 过了正午不久,“生意”来了:一轮漆黑闪亮马车,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得得而来。车前车后是骑着马的镇守卫队。车厢中正襟危坐着的那个人,相貌跟照片中的郑汝成很像。穿的是当时官场中很流行的燕尾服,高高的黑色礼帽,配上胸前密布的勋章,的确神气得很。 王铭三一见便要动手。孙祥夫急忙用肘弯一撞,将他拦住,等马车过去,才悄悄说道:“不是他!” 相貌相像,何以见得不是?孙祥夫说得也有道理:郑汝成虽是上海地方的军政长官,但他是海军大将兼陆军中将,当此日皇加冕的庆祝大典,照礼规定,当然应该穿军礼服,万无着用文官服饰的道理。看起来是郑汝成早有戒心,特意用“副车”作疑兵,引人上当。 他的判断很精到,这辆马车果然是郑汝成的副车。二十分钟以后,来了一辆特制的大型汽车,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路人无不侧目。孙祥夫眼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这辆汽车有三排座位,第一排是司机跟副官,第二排是三名卫士,最后一排坐着两名军官,车厢左面的一个,是镇守府的总务处长舒锦秀;右面的一个,着的是海军大将的礼服,只有金、白两色,格外显眼,军帽上高高一撮被戏称为“鸡毛掸子”的鹭尾,临风飘拂,与他那两撇八字胡,相映成趣,这才是如假包换的郑汝成。 验明正身,还不能动手。要等到汽车减速转弯上桥,才是下手最好的时机。 孙祥夫只回头看了一眼,四个人便已取得默契。王晓峰动作最快,掀开黄包车的坐垫,取出手榴弹,拔开锁簧,脱身一掷,迎着车头扔了过去,用力太猛了些,飞过车顶方始落地,“砰”然大响,只见一只后轮,被炸得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郑汝成的司机已发觉不妙,急急煞车。王铭三便对准车窗开枪,一时秩序大乱,行人纷纷走避。王铭三、王晓峰、尹神武怕误伤无辜,不敢造次,下手未免就慢了。而车中的卫士却乘隙还击,郑汝成也想借这掩护逃跑,那知不起这个心思还好,一起此心,正好自速其死。 等他开了车门下车,王晓峰眼尖,从桥柱间一窜而出,扑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郑汝成自然要挣扎,王晓峰便让他拖着一起走,可是右手已经是枪指胸,一连九响,神仙也难救他了。 其实,最狠的是王铭三,以一敌三,奇准无比的枪法,眨眼便解决了郑汝成的三名卫士。这时汽车的司机,倒又发动了马达,打算冲出去逃命,只是王铭三容不得他如此,一手扒住窗柱,借力跳上踏脚板,伸枪入窗,首当其冲的是舒锦秀,两枪毙命。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当、当”地响,虹口这面来了一辆有轨电车;到得桥上,为郑汝成的汽车挡住,只能停了下来。车门启开,跳下来两个洋人,正就是“工部局”的“西探”,提着警棍,奋勇直前。王晓峰和王铭三及时转身,“自来得”对准了西探,逼得他们只能连连后退。 等西探掉转身一走,王晓峰和王铭三不约而同地,重新装上了子弹,打算着巡捕包围时,可以杀开一条血路。只是桥上情况复杂,既有各种车辆阻塞,又有人影窜扰,顾此失彼,装子弹的动作就慢了。结果,有个西探绕道偷袭,一铁棍打落了王晓峰的手枪,旋即被捕,但走脱了王铭三。 孙祥夫、尹神武见大功告成,依照预先的约定,分头躲避。孙祥夫直接到萨波赛路十四号陈家报告消息,刚进大门,陈英士和日本志士山田纯一郎,手里各持美酒一钟,犒劳了孙祥夫,才请他进客厅细谈制裁郑汝成的经过。 *** 电报到北京,已在傍晚时分。陆海军统率办事处密码译出来一看,大惊失色,立刻将原电送到春藕斋。 袁世凯刚要吃晚饭。他的食量甚宏,一顿早饭能吃两笼蒸蛋糕,二三十个白煮鸡蛋,但此时食前方丈,只为接到了郑汝成被刺的消息,竟至无可下箸。只见他脸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推案而起,只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请张局长来!” 这是指机要局长张一麟。将他请到春藕斋,一见大惊,张一麟跟随袁世凯二十年,从未见他有这样震动的颜色,急急问道:“大总统莫非违和?是那里不舒服?” “你看!”袁世凯答非所问,将译好了的电报递了过去。 张一麟看过电报亦颇为惊骇,但转念反觉宽慰。这是佛家所说的“当头棒喝”,或许能惊醒他黄袍加身的春梦,亦未可知。不过此时却不便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免得激起他的反感。 “可惜!”他说,“郑子静是将才,不幸英年下世。” “岂止可惜?”袁世凯喘着气说,“丧我股肱!太令人痛心了。请你替我写一道令,追封为一等侯,名号叫做——” 他还在沉吟,张一麟却以为自己听错了。“请大总统再说一遍。”他问,“是追赠为——” “不是追赠,是追封。”袁世凯说,“追封为一等彰威侯,世袭。” 这不是破天荒的奇事!大总统可以封侯,而且还是世袭。这道令怎么写法?还不止封侯世袭,袁世凯又一口气说了好些恤典,叫张一麟就在他书桌上写好: 谕政事堂:已故上海镇守使郑汝成,着追封为一等世袭彰威侯。照上将阵亡例议恤,给治丧费二万元。拨本大总统天津所属小站营田三千亩,给其家属。并在上海及原籍建立专祠。 此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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