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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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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主礼罢,屏风后面闪出一个人来,梁启超不由得一愣,说是并无别客,怎么还是有客?而且是他所深具戒心的杨度! “卓如!”袁克定特地解释,“晰子见访。我想,你们是东京旧识,所以我特地留他在这里陪客。天很冷,喝杯热酒吧。” 于是梁启超上坐,杨度打横作陪,袁克定坐了主位,一面闲谈,一面喝酒,主人和陪客都是从容闲逸的神态。 席间谈笑风生,在表面看来颇为热闹,其实是貌合神离。梁启超有意避免涉及政治,而杨度则偏偏将话题往这方面引,很自然地提到了东京的旧事。 杨度不但是尔京的旧识,而且有过极密切的关系,这是袁克定所深知的,只故意装糊涂,因此听杨度一提起,便插一句嘴:“有件事,我久已想请问了,当年两位曾有组党之议,有这话吗?” 怎么没有这话?不过袁克定问得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梁、杨这段交往,不欢而散——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清廷派五大臣考察宪政,在北京车站遇刺,因此周折,延至十一月方始成行。五大臣中最热心宪政的是端方,通过熊希龄的关系,约请在日本的杨度和梁启超捉刀,起草宪政考察报告。端方所上的奏请立宪、赦免党人、请定国是等等奏折,大半出于梁启超的手笔。 到了第二年,清廷下诏,筹备立宪。梁启超预备组党,约了杨度与熊希龄,在神户密谈了三天,谈妥了办法。梁启超的本意,是要光大他老师康有为的“保皇会”,但保皇会这个名称,为慈禧太后所深恶痛绝,不便再见,而康有为则是朝廷悬赏缉捕有案的“乱党”,自然也不便出面,所以改用“宪政会”的名称,而“暂不设会长”,表示虚悬以待“康南海”。 杨度那时担任留学生会的总干事,是东京留学生之中名符其实的领导人物。梁启超对他推崇备至,写信给他老师,推荐杨度做宪政会的干事长,在上海主持会务。 但是,杨度有杨度的打算,他是想利用保皇会原有的基础,趁康有为、梁启超亡命海外,一时无法回国的机会,移花接木打自己的天下。于是发生权利之争,组党之事,无形中搁置了。 这是段不愉快的关系,但双方并未破脸,而且时间也弥补了裂痕。所以此时袁克定提起,梁启超只觉得怅惘,并不感到难堪。 杨度又不同了。他的思路敏锐,辩才无碍,轻描淡写地叙完了往事,作为对袁克定的答复以后,急转直下地提到梁启超当年的政见。 “卓如!”杨度面色极庄肃地,“当年我错了,现在才知道你在《中国存亡一大问题》中所提出来的主张,真正是千古不磨之论!” 梁启超一愣:“你是说,我只主张政治革命,反对种族革命吗?”他问。 “不仅乎此!”杨度说道,“种族革命,固然万万不可,可惜政治革命亦不彻底。如能照你的另一种主张,又何致于有如今扰攘不安的情形!” 接着这番从容的话以后,是他和袁克定的整顿全神的注视。在那样逼人的眼光下。梁启超只能埋视线于酒杯之中,如何回答很需要考虑。因为杨度的话,就像一个很结实的圈套,一下子套上他的头,得要好好想个摆脱的办法——梁启超那本《中国存亡一大问题》的小册子,是从他的《开明专制论》中,抽印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另一篇是论今日中国万不能行共和制的理由。杨度所指的就是这一篇: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的,无非抓住梁启超自己说过的话,希望他坚持原来的主张,反对共和。 当然,杨度的话再利害,梁启超也不致于被他难倒。“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说,“当初我认为万不能行共和制,是为了求安定,时异势移,何可并论?” “要说安定,正是今日所缺,今日所求的。前年的‘二次革命’的变乱,多由人人想当大总统而来,如果是君主立宪,像英国日本那样,政局稳定,社会也就安定了。再说,我们讲宪政,就要重民意,前些日子复辟之说,甚嚣尘上,这不是有爱于清室,而是民心厌薄共和的表示。卓如,你的观察力最强,总应该看得到!” 如果不以为然,便得展开激辩。梁启超认为此时此地,不宜辩论此事,辩亦无用,唯有笑笑不答。 话不投机,主人和陪客都看得出来,也都很知趣,住口不谈,只谈闲天,总算得以尽欢。 饭后闲步,袁克定因为腿有残疾,所以由杨度引导着,在漪澜堂前后走了一转,最后在碧照楼前闲眺。楼前的长廊,面临北海,正如门额上所题的“湖天浮玉”,是北海风景最好的地方。梁启超由东面的倚晴楼,看到西面的分凉阁,回想明朝中叶以来,发生在西苑的许多大事,顿有不尽沧桑之感。 “还是共和好!”他笑着说,“如果有皇帝,这些离宫别苑,就不是我们所能到的了。” “那也不然。”杨度回答得极快,“四海之内,那里有你不能到的地方?” 这是恭维,更是暗示,暗示梁启超只要赞成帝制,富贵无极;则身为勋臣,岂有不能一瞻离宫别苑之理? 想是想懂了,只能装作不解:“我要跟主人告辞了!”说着,他转身走了进去。 进楼是要向主人道谢。听差说是“大爷歇午觉”,梁启超正中下怀,因为当面辞别,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旋,也许还有纠缠,如今恰像“孔子拜阳货”,不见面恰如所愿。 于是他回身向跟进来的杨度说道:“请代为和云台公子致意,改日有机会,再来聆教。” 杨度有些讪讪地不大得劲,因为宾客犹在,主人管自己掩门高卧,未免失礼。袁克定的“大爷脾气”,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杨度颇劝过几次,无奈不听。此时当然也不便解释,更不便代为致歉,只好答非所问地说:“最近跟松坡常见面吗?” “不常见面。”梁启超笑道,“有了美人,就忘了老师了!” “松坡少小忧劳,温柔乡的滋味,难得领略,不过,住温柔乡的日子,到底还早。” 梁启超知道他用的是龚定庵的诗的典故:“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蔡锷才三十多岁,正在盛年,这样迷恋小凤仙,在杨度似乎微有不满——也正要他如此!梁启超暗暗高兴。 能骗过杨度,就能骗过袁世凯,眼前的机会,不可轻易放过。于是他正一正脸色说道:“晰子,我跟松坡到底算是师弟。像这些事,只好婉言微讽。你跟松坡的交情极厚,爱人以德,这劝善规过的责任,你无可旁贷,该切切实实劝一劝他,真要振作起来才好。” “是!”杨度仿佛受了责备似地,悚然领教:“说得好!” *** 到家不久,蔡锷就悄然来拜访了。他为人深沉,行踪飘忽而又沉静,每次到梁家必经过一番小小的布置,使人猜不到他在何处?这时是骑一匹马,说要去逛西山,绕道来到梁家的。 一到照例延入书房。梁启超这天特别提高了警觉,亲自关上了房门,才回身笑道:“松坡,今天有件很可以高兴的事:连晰子那样精明的人,都识不透你的作为!”接着,他将跟杨度临别之际那一番谈话,说给了蔡锷听。 “晰子还说了些什么?”蔡锷问道:“听说今天云台邀宴,只有他一个陪客?” “是的。几乎搞成不欢而散。”梁启超说,“晰子要成拥立的大功,今天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是跟老师公然有所表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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