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翁同龢传 | 上页 下页
老骥伏枥(1)


  东南互保一事,创议者赵凤昌;绾合者盛宣怀;而主持者实为张季直。自五月初拳匪在良乡车站发难后,英国驻华海军司令西摩,打算由海入江;如果各国兵舰接续而至,则自宜昌、沙市一直至江宁,都将不保。因而赵凤昌建议盛杏生,与各国领事订一“东南各省一律合订中外互保”之约,即各国兵舰不入长江,而各省督抚负责保护外侨及教士,维持上海秩序,则租界以内归外人,租界以外归华官。

  盛宣怀表示赞成,即分电东南各省,而最主要的是鄂、江两督。张之洞很快地覆电同意;刘坤一却无回电,因为他幕府中认为擅与外人订约,且违反朝旨,责任太重,所以刘坤一不免踌躇。

  其时刘坤一很尊重一班名士,对张季直尤为欣赏。赵凤昌与张季直的关系很密切,倡此议时亦经先函商张季直;因此说动刘坤一的责任,便由张一肩担负。“啬翁自定义年谱”,庚子年五月条记:

  爱苍玉宁,与议保卫东南,陈伯严三立,与议迎钟南下。

  至沪与眉孙、爱苍议,由江鄂公推李相统兵入卫。

  与眉孙、爱苍、蛰仙、伯严等议,合刘、张二督保卫东南。余诣刘、陈说后,其幕客有沮者,刘犹豫,复引余问:“两宫将幸西北,西北与东南孰重?”余曰:“无西北不足以存东南,为其名不足以存也;无东南不足以存西北,为其实不足以存也。”刘蹶然曰:“吾决矣!”告某客曰:“头是姓刘物。”即定议电鄂约张,张应。

  眉孙为何嗣焜,爱苍为沈瑜庆,蛰仙为汤寿潜,伯严为陈三立,此数人皆新派而通达者,为刘坤一所敬礼。

  刘张既诺,遂又盛宣怀与赵凤昌,在上海筹备会议,地点是在新建的会审公廨,会议时有两名如今时之所谓“共同主席”,领事团则为资格最深的美国总领事古纳;华方则由上海道余联沅居首,盛宣怀以太常寺卿作为在籍绅士代表居次,此外江宁、湖北等省所派的候补道。会议在五月二十五日宣战诏之后,所以古纳首先发言,即谓:“今日各督抚派与各国订互保之约,倘贵国大皇帝又有上谕,要杀洋人,各位是遵办,还是不遵?”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遵旨杀洋人,则根本违反互保之约;倘不遵旨,则为独立形态的地方政府,在未获对方承认以前,不具外交上的资格。

  幸而事先跟余联沅有约,遇到疑难,不妨先跟盛宣怀商量后再答。于是交换意见后,以“今日订约,系奏明办理”作答。“奏明办理”可在事后,而领事团以为北京业已准许,表示满意,签约而散。

  东南互保一事,除张季直外,翁同龢及汪鸣銮等皆未与闻。但翁同龢虽报国有心,看大局日坏,东南当道亦未以林下大老相视,咨询国事,心也就慢慢冷了。不过对两宫安危,却很关心。日记中有九月初三,汪鸣銮 (郋亭)来访,携京中来函,述八国联军入京后,两宫及诸臣生死下落情况云:

  郋携陆凤石、徐花农信稿,皆八月底所发,陆云:西狩时只车六辆、马数匹,余皆步行,至贯市始更骡轿,伊逃至保定,崇文山缢于行馆,荣相西行,伊到德州。

  徐云:庆邸率诸臣请回銮,批回大略俟和局定,即可回銮。俄将三海、颐和园、总署退出,而德兵至又占。德晓峰之子为洋人捸去,勒索。启荫之为日本所执,徐相殉于宝相花园,崇文山经于保定,福少农全家,葆孝先全家,寿伯富全家,王廉生夫妇及子妇、宋养初 (承庠)、熙积甫(元)、宝和年(丰)、王铁珊、韩绍飞两驾部皆殉。徐函尚提及我,托致意也,阅之愤叹不能已。

  陆凤石为陆润庠;徐花农名琪,受业于俞曲园,为翁同龢光绪六年典会试取中的门生。崇文山(绮)自缢于保定莲池书院,谥文节,其妻瓜尔佳氏,即穆宗皇后的生母,于京师将陷时,预掘深坑,率子散秩大臣葆初及诸孙廉定、廉容、廉密、廉宏等,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合门死难,惨烈无比。

  徐琪函中所述死难诸人,“徐相”谓徐桐,其家本在西江米巷,为使馆区,故徐桐有“与鬼为邻”之语。庚子之乱,借住宝鋆的花园,殉节时先令老仆于厅上结双缳,一以自缢,一以留为徐承煜。

  徐桐有好几个儿子,知名者是第三子徐承煜,号枬士,官至刑部右侍郎,徐桐认为他官至卿贰,亦应殉国,而徐承煜扶父就缢后竟贪生不死。联军入城后,与启秀并为日军所捕。启秀母死,乞假归家治丧;徐承煜亦援其例,请假改葬其父。事毕想潜逃而不得,终于伏法。

  以上是郭则澐《庚子诗鉴》所记载,犹是心存忠厚。《清史稿》则记得很不堪,列传二百五十二:

  联军入,桐仓皇失措,承煜请曰:“父庇拳匪,外人至,必不免,失大臣体。盍殉国?儿当从侍地下耳!”桐乃投缳死,年八十有二矣。而承煜遂亡走,为日军所拘,置之顺天府尹署,与启秀俱明年正月正法。命下,日军官置酒为饯,传诏旨,承煜色变,口呼冤,痛诋西人不已。翌日,备舆送至菜市,监刑官出席礼之,已昏不知人矣,寻就戮,和议成,褫桐职,夺恤典,旋论弃市,以先死议免。

  徐桐的下场甚惨,实为道学所误。读书非有真知,不能去碰道学,否则必成乖谬顽固,不可理喻,且至死不悟不悔的怪物。徐桐父子皆颇受翁同龢之惠;徐于同治年间在弘德殿行走,既无学问,教法又不好,颇为慈禧所厌,倘非翁同龢回护,且在文字上为之捉刀,早就出书房了。而晚年一意与翁同龢为难,故其死也,翁同龢日记中不提,而于崇绮自缢,则颇致哀悼,其闰八月初三日记:

  报传崇公绮自尽于保定,有恤典,为之怆戚。此吾故人,谦学者也。

  崇绮的道学,要比徐桐纯得多,但中状元时,亦不免心气浮动而失态,为通人所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