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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事件(4)


  其时翁弢夫因丁祖母之忧,已回常熟,翁家在京诸事,由翁同龢的一个远房侄孙翁耀孙,亦即是《续孽海花》中的龚樵孙照料。沈鹏的封奏,虽未上达,但京中已传遍了这一新闻。翁耀孙便派人将沈鹏送回苏州。到了十一月初,沈鹏复又北上,这回闹的风波很大。翁同龢日记:

  十一月初四日:闻沈颂棠抵上海,此次入京又欲上封事,狂疾深矣!

  十一月初九日:沈鹏前日到山投刺,闻住三峰,所欲递之折,竟刊入申报,可怪、可憎。

  十一月十一日:沈颂棠由三峰来,辞以疾。

  沈鹏谒翁同龢既未获接见,遂又入京,乃有讦告徐桐之事。翁同龢日记:

  十一月廿五日:连日为沈鹏在京欲讦大臣,同是公议,遂令出京,而炯孙阻之尤力,旋天津报登其疏稿,而论者遂疑余主使。沈鹏既归,见之又作辨诬一篇,欲刊之于报,于是同乡诸君益愤,斌孙面斥其具疏之谬,并痛驳其置辩之非,乃始罢议。噫,沈鹏一痴呆子耳,其人不足惜,而欲累及师门,亦奇矣哉。

  意在言外,谓有人鼓动,其人即为张鸿。翁家后与张鸿几绝往来。而张鸿在《续孽海花》中对申报及天津国闻报登载沈鹏疏稿,皆略而未写,独详者为沈鹏大闹翰林院,翁耀孙手指几被咬断一节:

  仲玉一看,果然是北山和樵孙二人在地下拖滚。仲玉就上前扶起北山,那赶车的也扶起樵孙,两个人颈面胀红,相视不出一声。

  仲玉道:“二位在此地都不雅观,姑且到我家里去再说。”

  樵孙道:“好,好!”他就跳上了车。北山的车不知那里去了,仲玉就扶他坐在自己车厢里,自己跨了车沿,一同回到半截胡同寓中。仲玉请他们到书房中坐下,只见樵孙衣袖上血迹淋漓,吃了一惊,问道:“樵孙,你袖子上怎么了?”

  原来翁耀孙赶到翰林院,只见沈鹏穿了官服,在大门外三跪九叩礼毕,捧着折匣正要进门。翁耀孙上前先夺折匣,交与车夫,然后劝阻;沈鹏跳着脚大吵大闹,招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翁耀孙拉他上车时,彼此滑倒。沈鹏恨极,拉住翁耀孙的手,咬住他的小指不放,直待张鸿赶到,才得解围,但翁耀孙的那只小指已被咬断了骨头,仅有一半皮肉相连。

  征诸翁同龢日记,啮指一事,确为纪实,而且翁耀孙的这番痛楚,对保全翁同龢,颇有关系。后面将会谈到。

  当时在张鸿寓中,苦劝沈鹏回南,沈鹏表示,只有翁同龢可以阻止他,否则,匹夫不能夺志。于是打电报到常熟,由翁弢夫回电:“谕令垫资,派人婉劝回常。”恰好翁耀孙的姊夫,也是翁同龢的另一个侄孙女婿叶茂如引见后南归,便由他护送沈鹏同行。路经天津,发生了沈鹏奏折,披露于国闻报的新闻,此事于翁同龢颇有关系,亦为了解戊戌政变真相的一项重要左证,据 《续孽海花》描写如下:

  叶茂如和北山,在天津车站下来,就住在紫竹林鸿升旅馆。茂如去找了几个朋友,回来向北山道:“今晚上有个朋友请我吃花酒,你一同去散散心好吧?”北山道:“很好。”

  傍晚,那朋友来了,进房看见了北山,就由茂如介绍了,原来直隶候补知府王菀生。菀生知道是沈北山,就特别和北山作揖道:“兄弟新近听说老兄具折参劾三凶,真是朝阳鸣凤,钦佩得很。”

  北山道:“书生愚见,算得甚么?况且没有上达,承阁下提及,惭愧得很。”

  菀生道:“这篇文章本不在乎上达不上达,只要天地间留得正气,留得公论。老实说,这事没不能实行的,何妨在报上发表一下,教世上有心人都拜读一下纔痛快。”

  茂如听了忙道:“这万万使不得的,北京同乡教我伴送他回乡,就怕他再闯祸。”

  菀生听了,向着北山一笑道:“这事不提……”

  当天晚上王菀生在天津侯家浚赛金花处宴客,将沈鹏的疏稿骗到手,交由严复在国闻报上,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地发表了全文。这当然是恶意的。按:王菀生名修植,浙江定海人,光绪十六年的翰林,与翁同龢素无往还,而为荣禄在北洋时,办洋务的文案要员,官衔是候补道。戊戌政变时,梁启超以日本公使林权助的安排,化妆为日本人,在天津登上日本轮船,总署通知北洋,荣禄派王修植带同日文翻译官上船查缉,王修植与梁启超相熟,一见装作不识,日文翻译官以日语盘问梁启超时,梁始终不肯开口,王修植一笑而起,带回翻译官,以查缉无着覆电总署。

  王修植承荣禄之命有意纵放;康有为则在慈禧训政的前一天,八月初五即已得到消息,一早出京,至塘沽后,自道已登招商局的海晏轮,大餐间已有人,改搭官舱,行李亦已下船,因船须次日清晨四点钟方开,嫌舱中气闷,因而又携行李下船,第二天初六上午十时,搭英商太古公司的重庆轮离津。

  但上海的报纸记载,上海道蔡钧奉到缉拿康党的电报后,盘查所有自津抵沪的轮船,招商局新济轮的买办陈述:康有为于初五下午下船,后来有口操粤语者四人上船觅康,低语良久,康有为即携行李下船,据闻将改搭重庆轮云云。是则康有为亦为政变发作以前,有意纵放;原搭新济轮,而在是年年底自编的年谱中,故意写为海晏轮,乃是作伪而避免为人查究真相的手法。戊戌政变,另有真相。颇持正义的严复,在国闻报上评论说:

  天下至不平而可伤心之事,莫甚于凭一家之私说,而无两造之讼直。即如康有为一狱,自八月初六日以后,中国之懿旨上谕,始则曰“辫(莠)言乱政”,继则曰“大逆不道”……欲成其谳,须有四证:一、康之奏文;二、袁之告辞;三、皇帝之谕旨;四、同谋杨、刘、林、谭之供状……不然则与八月十四日上谕,“谋围颐和园”五字,前不见来踪,后不见去影,冥冥九阍,茫茫终古,长留此不明不白一种疑案而已。

  王修植一直在北洋办洋务,同时也替北洋联络新党及报界,类似今天所谓“公关”人员。既为幕僚,自以府主之意旨为意旨,在戊戌政变前后,荣禄为“载漪、刚毅集团”拖下水,不能不纵放康梁,以免所谓“告密”、“谋围颐和园”的欲加之罪,因康梁到案,公开审讯而拆出。

  及至裕禄代荣禄督直,此人属于“载、刚集团”;义和团在袁世凯治下的山东不能立足,涌向直隶,在裕禄的庇护下,迅速蔓延,同时废立的阴谋正在积极进行,为消除可能产生的阻碍,对于退归林下的翁同龢,仍有相当的顾忌;及至居然有沈鹏这种“书呆子”出现,更不知翁同龢门下,尚有几许人步沈鹏的后尘,所以王修植之骗取沈鹏的原奏,交国闻报发表,包藏祸心,是翁同龢又一次极严重的危机,且不说翁同龢对废立如果有不满的表示,即难免杀身之祸;即令其朝士有反对的言论,亦可能以翁同龢作题目兴起大狱。因此沈鹏的行为,为整个常熟京官所厌恶,而沈鹏亦因此而不能免于祸。

  二十六年正月廿五日,上谕将沈鹏革职,着地方官严行监禁。常熟县自曾君表家将沈鹏传到,狱中颇为优待,不与众囚同处,且派两仆为之执役,县令又赠书籍碑帖,铁窗岁月,不难消磨。月余以后,移省监禁。至义和团乱起,沈鹏得知两宫西狩,大受刺激,心疾更甚。狱中有诗两首,一首是七律,题作“闻西狩有感”:

  回首长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
  半年缧绁思金阙,一夕烟尘渡玉河。
  算我无能空叹息,逢人多泪自滂沱。
  圣朝恩泽知无限,应有遗臣夜枕戈。

  另一首五律,比七律要高明些。

  四郊多垒日,天子复蒙尘。
  缧绁微臣罪,封章丞相嗔。
  围钧谁致乱,家难更伤神。
  爱惜桃花好,从今莫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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