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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孽缘康有为(1)


  据翁同龢日记,在光绪十四年时,翁对康有为颇持戒心。十月十三日记:

  南海布衣康祖诒上书于我,意欲一见,拒之。

  翁同龢以爱士著称,而康有为虽为布衣,但翁必曾闻诸盛昱、沈曾植、屠仁守等人的称誉,寻常求见,无不纳之理。只因“以书陈大计而责之”,乃拒与相见。康有为自道盛昱欲为康代奏万言书,谋之管国子监事的翁同龢,只以言及“马江败后,不复登用人才”一端,若归咎于朝廷,恐因此获罪而不敢上。恐非事实,翁同龢十月廿七日记:

  盛伯羲以康祖诒封事一件来,欲成均代递,然语太讦直,无益祇生衅耳,决计覆谢之。

  既谓“语太讦直”,当不止于“不复登用人才”一事。康有为自编年谱中,不载原文,其门人张伯桢所撰“南海康先生传”,则引录其要点,其讦直之语如:

  兵弱财穷,节颓俗败,纪网紊乱,人情惰偷,上兴土木之工,下习宴游之乐,晏安欢娱,若贺太平。

  上下内外,咸知天时人事,危乱将至,而畏惮忌讳,箝口结舌,坐视莫敢发。

  事无大小,无一能举,有心者叹息而无所为计;无耻者嗜利而藉以营私,大厦将倾而处堂为安;积火将然,而寝薪为乐。

  顷奇灾异变,大告警厉,不闻有怵惕修省之事,而徒见万寿山、昆明湖土木不息,凌寒戒旦,驰驱乐游;电灯火轮,奇技淫巧,输入大内而已。天下将以为皇太后、皇上拂天变而不畏,蓄大乱而不知,忘祖宗艰大之托、国家神器之重矣。

  这些话是连翁同龢一起骂在兴面,如果代递,首遭诘责者,便是代递之人,翁同龢岂能作茧自缚?至谓“时适冬至,翁与许应骙、李文田同侍祠天坛,许李交攻”云云,似亦无其事。是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翁同龢日记:

  冬至。丑初起,丑正登车,三刻抵坛,坐账房中二刻,走一刻,坐陛下。寅正二刻上至,行礼毕不及五刻,月明如画、四无纤云,和风习习,极好天气。退急行,至账房,高京兆来谈,入城天始明也。

  所记行事时刻,至为详细,翁如与许应骙、李文田晤谈,比较可能的时间是,丑正三刻抵坛,坐账房中的那二刻;二刻即半小时,除非专谈一事,否则即不可能,因所谓“交攻”者,必轮番谈康有为的短处,时间上不许可;且“交攻”则必诟责,非和声细语,而南郊祭天为国家每年第一大典,庄严肃穆,亦非“交攻”之地。至于典礼完毕,除非如“高京兆”或因有事,或以“地主”致意,否则进城可谈,殊不必在天坛账房。

  康有为年谱续记:

  国子既不得达,盛祭酒持吾文见都御史祁文恪公世长,文恪公极称其忠义,许代上,约以十一月初八到都察院递之,御史屠梅君派人候焉。吾居朱市胡同南海馆,出口即菜市也;既衣冠将出,仆人谭柏来告,菜市口方杀人,车不能行,心为之动,私念吾上书而遇杀人,此大不吉,家有老母,岂可遂死?既而思吾既为救天下矣,生死有命,岂可中道畏缩?慷慨登车,从南绕道行,出及门,屠御史遣人来告云:祁公上车患鼻血,眩晕而归,须改期,遂还车。

  此段接在“许李交攻,故翁益不敢上”之后;是则祁世长许其上书,应在冬至以后,冬至既为十一月十八日,而谱中言“约以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递之”,时间不符,两者必有一伪。易言之,有十一月十八日天坛许李交攻,即不可能有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之约;如有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之约,即不可能有十一月十八日天坛许李交攻之事。考查实情,当以无天坛许李交攻之事为是。康有为善于作伪,晚年自编年谱,率意增入似有实无之事,而误记是年冬至在十一月初八之前,致有此漏洞。

  再有一事,可以证明光绪十四年康有为第一次进京时,翁同龢与其并无交往,且印象不佳。此事即康有为有一不朽之作,即论书法的《广艺舟双楫》。康谱续记:

  至(十五年)正月,屠梅君以言事革职,永不叙用。归政大婚,典趟重迭,吉祥止止,非痛哭流涕之时……沈子培劝勿言国事,宜以金石陶遣,时徙居馆之汗漫舫,老树蔽天,日以读碑为事,尽观京师藏家之金石凡数千种,自光绪十三年以前者,略尽睹矣,拟 著一金石书,以人多为之者,乃续包慎伯为《广艺舟双楫》焉。

  著《广艺舟双楫》,发意虽在十四年,而着手则在十五年,成于南海会馆“汗漫舫”,仅十七日即脱稿,但阅碑则颇费时,谱云“老树蔽天,日以读碑为事”,乃夏日光景。康有为 著此书,动机是否因潘祖荫、盛昱皆喜收藏碑帖,而翁同龢的书法,当代第一,思藉此作一敲门砖,固不可知,但康有为此书,后世的评价极高,如龚鹏程先生新作《试论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 》,一开头就说:

  我国近代有关书法理论的著作,自以包世臣“艺舟双楫”为巨擘。包氏书撰刊于清道光末年,约四十年后,则有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出,掩胁千古,独标赤帜,在书法界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王壮为先生曾说他们这两部书,“对于清中叶以后,尤其是近代书法风气,影响之大,无与伦比;直至现在,凡对书法稍能观赏的人,偶有议论,必不能离开他们两家的说法。”这个论断,固然毫不夸张,可是,我们更以为:这两本书之重要,不只在书法界,它们在思想史上也有极特殊的意义和地位。

  这样一部稿子,以翁同龢的风雅好古,怜才爱民,就常情而论,必无不知,必无不设法借来一读之理,但他的日记及同时人的记载,均无线索可寻。倘谓翁同龢晚年删改日记,有尽掩与康有为交游之迹,则康有为方引翁以自重,自编年谱中,缘无不记?不记则终无其事。

  因此,翁同龢与康有为在光绪十五年前以前并无关系;甚至翁对康的印象不佳,亦可由从无往还这一点上,推断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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