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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乃武案(2)


  光绪二年正月,翁同龢调户部,而此案与翁家未脱关系。翁同龢之侄翁曾桂,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接办此案。原来令胡瑞澜覆审之旨到浙后,案外生案,死了一个重要证人钱宝生。此人之死,则半为杨乃武所造成。

  当杨乃武不堪苛刑,决定诬服时,尚须有一段无中生有的情节,始能成狱。在此以前,小白菜亦因刑求诬认杨乃武授与砒毒,谋毙本夫;因而府审时追究砒毒来历,杨乃武记起赴杭州乡试时,路经仓前地方,在一家爱仁堂药铺小坐,店东姓钱,因而供认在爱仁堂向钱宝生购红砒毒鼠。于是杭州府知府陈鲁饬刘锡彤回县传讯钱宝生卖砒情由。“光绪政要”记此段经过云:

  刘锡彤恐其畏累不认,当恳府署幕友,仓前人训导章抡香致函钱宝生,嘱其到案供明,不必害怕。及钱宝生到县,供无其事,且称名唤钱坦,并无宝生名字。刘锡彤给阅章抡香书信,又向开导,誓不拖累,令其退下思想。适钱宝生之弟钱恺,闻伊兄犯案,素谂陈竹山与刘锡彤熟识,央其代达诬扳冤情。

  陈竹山遂偕钱恺进县,甫至门房,探知刘锡彤已在花厅讯供,不便谒见,向门丁沈彩泉索阅杨乃武供单,正值钱宝生退出花厅门外,陈竹山趋问,钱宝生诉说县官强令承认卖砒,陈竹山诈述杨乃武供词,并称买砒毒鼠,不知害人,不过枷责罪名,劝其尽可应承。钱宝生依从,随照杨乃武所供,出具卖砒甘结。刘锡彤恐钱拖累,写给“无干”谕单,未令钱宝生与杨乃武质对,仅将其甘结送府,陈鲁即据县讯甘结定案。

  钱杨未曾对质,为刑部所驳情节歧异之一。奉旨覆审,自当传讯钱宝生。此案已通国皆知,在杭州府更是家喻户晓,钱宝生恐到案后,不说实话则不容于乡里;翻供则必受拷掠,彷徨无计之下,竟致自裁。而其家人又不敢实报,因为自杀例须验尸,而钱宝生则为钦命案中的关键人证,倘或验尸,必遭留难劫制,势必人亡继以破家。

  在此同时,浙江绅士江树屏等,遣抱告至京,以覆审疑狱,迹涉回护,赴都察院呈控。奉旨提交刑部,秉公审讯。翁曾桂即为奉派的承审官之一。

  光绪二年四月,小白菜及杨乃武,先后由浙江巡抚杨昌浚派员押解到京,刑部审问多次,发现症结在葛品莲是否被害?倘为中毒而死,则杨乃武、小白菜虽未下毒,当另有下毒之人,此人何在?因而奏请提验,上谕着杨昌浚将刘锡彤解任,连同葛品莲尸棺,一并解部,“传令刘锡彤跟同检视,以成信谳。”这是当年九月间事。

  十一月十七日,葛品莲尸棺到京,厝置于朝阳门外海会寺。其时各地流言纷纷,说有讼师设计,盗易尸首;是故葛品莲尸棺由陆路解送时,所经各县,以此为钦命要案,无不谨慎将事,入境出境,均派人护送,尸棺并加封条。随后刘锡彤亦抵京赴刑部待质,自恃年老,咆哮万状,录供时大喝司官胡涂,谓“奉旨来京,督同检验,非来就鞫”。但他的门丁沈彩泉畏罪情虚,直供如何捏词诬栽。刘锡彤怒不可遏,上前奋拳相殴。翁曾桂自然叱斥阻止,刘锡彤摘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掷,表示“我已拚老命了,你们参革我,随便处置我好了。”以后再问他话,他就瞠目不答了。

  十二月初九,在海会寺开棺覆验。消息一传,轰动九城,观审者人山人海。由刑部“满汉六堂”,及为刑部官吏称之为“八大圣人”的“秋审处总办”司官八员会审。事先将顺天府所属二十四县的仵作,全数传齐,开棺检骨,骨质发黑,疑莫能明。最后用堂官的蓝呢后档车,将刑部已退休的一名八十余岁老仵作接了来。此人取顋门骨一块,映日照看,断言是病死,而非毒死。表面发黑是霉斑,内中仍然莹白。司官、堂官分别亲验,果如所言。

  覆奏后得旨:“所有相验不实之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即行革职,着刑部提集案证,讯明有无故勘情弊,及葛品莲是何病致死,葛毕氏业因何诬认各节,按律应拟具奏。”刑部的原意,拟将此案的责任范围缩小,而清议大为不满,江南道御史王昕折参杨昌浚、胡瑞澜“瞻徇欺罔,予以重惩”,其中打动两宫及恭王的两句话是:“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因降严旨:“着刑部澈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毋稍含混。杨昌浚、胡瑞澜等应得处分,俟刑部定案时,再降谕旨。”原来自洪杨平后,督抚渐同唐朝末年的藩镇,政局有外重内轻之势,冲主甫立、两宫垂帘,此是所谓“孤儿寡妇”的局面,两宫及亲贵乃有借此裁抑督抚以收权的想法。

  杨乃武、小白菜之冤虽得白,而刑部两尚书之处置,则颇为清议所抨击,如越缦堂日记云:

  自海会寺覆验后,冤诬大白,稍有识者,无不切齿胡、杨,思食其肉,而刑部尚书桑春荣耄而庸鄙,欲见好于外官,又觊杨昌浚之书帕,必欲从轻。比属司官研讯杨乃武、葛毕氏,强其自伏通奸罪。尚书皂保轻而妄,以刘锡彤为大学士宝鋆乡榜同年,亦欲右之,时货药者钱宝生之母,及佐肆者,皆以质卖砒霜有无,羁刑部狱,今验葛品莲实病死,于是司官白皂保,可先锋二人,亦不详。

  适丁宝桢以川督入觐,闻覆验得实状,大怒,扬言于朝曰:“葛品莲死已踰三年,毒消则骨白,此不足定虚实也。”于是湖北湖南人以胡扬同乡也,合而和之。桑春荣大惧。丁宝桢又面斥桑曰:“此案何可翻?今真愦愦,将来外吏不可为矣。”桑益惧。侍郎袁保恒、绍祺颇持之,不能夺也。

  因为如此,乃有王昕一疏。王疏出于其姻亲边宝泉之手,边为首先要求由刑部提审之人,此时不便再言,因嘱王昕出面。

  由李慈铭所记,可知此案的政治意味极浓,其中有内外之争,言路与枢府之争,以及地方士绅及京官,与本省大吏之争——杨昌浚为左宗棠嫡系,以浙江之收入,供西征之协饷,不免苛敛;而胡瑞澜提督浙江学政,待士极苛,故欲去之而后快。甚至还有地域之争,刘锡彤北人,独被重谴,而两湖大同乡的胡、杨得以置身事外,令人不平,故同为北人的边宝泉、王昕大攻胡、杨。

  但话虽如此,结案却仍归于司法,刘锡彤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东派覆审之杭州知府陈鲁等革职;章抡香革去训导;葛毕氏“虽无奸私实据,究属不守妇道”,杖八十,准折赎;杨乃武不知远嫌,律应杖一百,但已革去举人,免议;刘锡彤门丁沈彩泉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杨昌浚、胡瑞澜均系二品大员,应得处分,例应“恭候钦定”。枢府本拟革留,两宫根据王昕的奏折,改为革职。罪魁祸首的陈湖,在监病故,免议;浙江县司蒯贺孙亦有责任,同样地因为已死而免置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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