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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之地


  弘德殿是个是非之地。是非之多,由于各有一股不平之气,形成了矛盾。首先是满汉之间的不平等待遇——满洲人一向轻师,称之为“教书匠”。但在宫中,自康熙朝开始,尊崇朱子理学,称之为“圣学”。康熙二十三年南巡回銮,驾临曲阜,躬谒孔庙,行三跪九叩的三献礼,为旷代所无。因而宫中上书房授读汉书的翰林,称为师傅。雍正朝更明定皇子入学礼节,师傅受揖,坐而授书。

  教清文的满洲大臣,就大不相同了。称呼是满洲话,先叫“俺答”是音译,乾隆朝改译为“谙达”。授读时没有座位,也就是学生坐受而谙达立授。

  这明显的歧视,每使得满洲大臣,愤不能平,因此而求外放,以期摆脱此一差使者,是恒有之事。加以醇王偏袒满人,但亦无法更改成例,使谙达与师傅平等,惟有在言语间杯葛师傅,为谙达舒气,这样于事无补,反加深了矛盾,常有纠纷出现,影响小皇帝的学习情绪。

  其次是三师傅之间,亦未能和衷共济。徐桐对倭仁不满,每见于词色;翁同龢对倭执后辈之礼,凡事受教,但非心悦诚服。又次,是外在的其他冲击,影响了师傅的情绪,连带波及小皇帝,尤以倭仁为甚。

  同治六年春天,首次爆发了新旧之争。新派以恭王为领袖,助之者宝鋆、文祥及形似“坐办”或“提调”,本缺为兵部尚书的总理大臣董恂。旧派则奉倭仁为盟主。同治九年冬天,恭王因上海、福州先后设立机器制造局及造船厂,须造就高级技术人材,应从知识分子中选拔训练,因而奏请于同文馆内添设分馆,招考优秀举人入学肄习天文、算学,奏折中有辟疑之语:“匠人习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今日之学,学其理也,乃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并非强学士大夫以亲执艺事。”原已说得很清楚,无奈旧派不是这么想。

  当时有一副谐联,攻击其事:“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此“鬼”者“洋鬼子”,亦即“异类”。设同文馆时,仅由军机处奏请钦定,并未交内阁及六部九卿公议,故谓之为“小朝廷”。这副谐联只强调从洋人习天算之非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怕将四民之首的“士”贬为第三等的“工”。原奏章程六条之外,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等官,学问索优,差使较简,若令学习此项天文算学,程功必易。又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官、举人、五项贡生,事同一律,应请一并推广招考”,则不仅招致反感,且以近乎公愤。翰林院储才出宰相之地;五品以下京官则包括部员及“中行评博”在内;外官则包括同知、州县在内,都是负实际行政责任的中坚分子,竟使之习工匠之所事,何能甘心?

  因此,朝士都是怂恿倭仁发难,驳恭王之议说:“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求,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须师事夷人?”

  此奏一见“宫门钞”。争相走告,传诵一时。恭王的办法,本嫌操之过急,皆在观望之中;此奏一传,相率裹足。恭王、宝鋆等人,大为光火,复又记起李鸿藻夺情之事,误会倭仁作梗,新恨旧怨交集,决定采取“拖人落水”的策略。

  在此以前,先有一道上谕,倭仁既奏,“天文算学,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可即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已是有意作难。倭仁只好覆奏:“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

  过了两天,忽然降旨:“大学士倭仁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倭仁跟翁同龢商量,恳请收回成命,当然不准。找恭王去交涉,话不投机,几至拂衣而起。

  于是倭仁奏请“面对”,想求两宫体谅他的处境,也就是保全他一生做学问,严夷夏之辨的立场。他的词令如何敌得过恭王,在两宫帘前,恭王拿话挤他,大致是为人臣者,苟利于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果只是为了保全一己的声名,不顾国家,此岂是讲道学的本意?倭仁无辞以对,只好受命;而内心郁抑难伸,授读时竟至失态。翁同龢同治六年三月廿五日记:

  是日倭相请面对,即日召见,恭邸带起,以语挤之,倭相无辞,遂受命而出。倭相授书时,有感于中,潸焉出涕,而上不知也,骇愕不怡良久。

  倭仁实在不宜于当师傅,既不擅于言辞,又深入而不能浅出。小皇帝上他的课,感觉中是在受罪。如因事不能入值,由翁同龢代课,则每每一切顺利。这种情形,为两宫及恭王所深知,但却无法改革。当倭仁一再请开缺,上谕一再给假,至第三次再请开缺时,有旨:“倭仁不必给假,一俟气体可支,即以大学士在弘德殿行走,其余一切差使,均着毋庸管理。”留弘德殿的差使,实际上是顾全倭仁的面子,如果一切差使都撤,则与开缺无异。然而这一来,却又耽误了小皇帝的功课。

  倭仁是七月初销假的,仍旧上生书,并讲孟子。这年夏天亢旱,七月里的“秋老虎”更厉害,读书的情况本不甚好;倭仁一回弘德殿,更见艰涩,而且极不愿聪倭仁讲孟子,因为一讲便是一顿教训,即使不是明指,在小皇帝听来,处处都是在说他,自然大起反感。加以徐桐常常会“大动声色”,使得小皇帝视书房为畏途。翁同龢八月初三记:

  内监传懿旨:功课不得减,如不完,携内再读。满书不能认字,尤切责。

  “满书”独立的符号称为“字头”,切“字头”而成音,即为口语,如“字头”亦不识,则一切无从读起,是故“切责”。初六又记:

  是日醇邸召见,至书房传懿旨,命上勤读。屏予等出,跪奏良久。

  其实,小皇帝之不肯用功,两宫特别是生母慈禧太后要负很大的责任。小皇帝的资质,并非不佳。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曾以“对对子”测验学生的程度,以此作标准而论,穆宗在十一岁时便已及格了。“对对子”是从两言开始,第一次师傅说“敬天”,应声而曰“法祖”。

  本来“敬天法祖”为爱新觉罗皇朝的家训,已成为成语,犹不足为奇,但三言以“大宝箴”对“中兴颂”;四言以“寒山红叶”对“秋圃黄花”;“细柳屯兵”对“长杨校猎”,不仅平仄相协、字面工整,且知时序及用典,十一岁的小学生有此成绩,实在是难能可贵。至于待人接物,知道翁同书是翰林;对翁同龢称其父,只道姓不提名,礼节上颇知分寸,求诸寻常小学生,亦不可得。

  谈到慈禧要负的责任,即在“家庭教育”有问题,而本身的好尚,又影响了家庭教育。自洪杨平后,慈禧渐习于逸乐。同治六年正月,巡幸诸王府,张宴设乐,每至傍晚方始回宫,因言路颇有谏劝,慈禧改在宫内演戏,一月两次,每逢朔望,在“西六宫”北面的漱芳斋开锣,除“升平署”太监所演的昆曲以外,亦传民间名伶演出皮黄。先只是临时性的征召,到了光绪九年,始正式有“内廷供奉”的名目。

  漱芳斋演戏,大致是在两宫召见臣工已毕的巳末午初。因此,逢到初一、十五,小皇帝“读必爽利”,为的是早早赶完了功课,漱芳斋颇有乐事。但到第二天,亦即是初二、十六,读书的情形,坏的日子多,好的日子少,原因亦就在前一天过于兴奋疲劳,至次日精神尚未恢复。

  文宗精于音律,慈禧亦好戏剧,穆宗受父母的遗传,而且少年必喜热闹,所以漱芳斋一月两回演戏,在他是梦寐以求的大事。这方面所予穆宗的影响,至为重大,即以彼时而言,与小皇帝作游伴的小太监,在御花园“练功”“翻跟斗”而摔死者,就有不少。

  其次是慈禧太后的督责过严,一味呵斥而缺少鼓励,这情况就跟在书房中由倭仁、徐桐授读一样;与李鸿藻、翁同龢教导时,感受完全不同。慈禧亦不大理会穆宗做“皇帝”的工作负担,有时传懿旨减少功课,多半是出于慈安太后的面谕。在宫中,小皇帝乐于亲近嫡母;畏见生母,亦正如在书房亲李、翁,畏倭、徐,原因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慈禧昧于此,以致母子之间造成极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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