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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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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方盛时,朝野触目,《孽海花》第五回记张佩纶的气焰,大致可想。时人以“青牛”谐音为“清流”,有牛头、牛角、牛肚、牛尾之说,各缀以人,牛头自为李鸿藻,而张佩纶无疑为牛角。张华奎不在“青牛”之列,月以供清流奔走为事,云食伺奉,所取悦于清流者,无微不至,谓之为“清流腿”者,意轻其专为清流跑腿而已。 在张华奎心目中,第一个要取悦的,自是张佩纶,岂意操之过急,反而得罪了张佩纶。李慈铭日记,光绪八年四月十五日条: 张树声奏请派翰林侍讲张佩纶赴津帮办水师,谕毋庸议。张佩纶与树声之子赀郎某交甚狎,故有此请。佩纶遂不与考差以待旨,而不意其不行也。次日陈宝琛劾张树声擅调近臣,谕交议处。陈与佩纶日相唱和,此疏以掩外人耳目也,然太难为树声父子矣。 所谓“某赀郎”即张华奎。道是“遮人耳目”,犹是皮相的看法,实际上张华奎此举孟浪,大损张佩纶的清誉,深怨其多事,因有陈宝琛奏参署直督张树声,擅自请调近臣。张树声交部议处。 张树声父子本为好意,不想结果如此,认为张佩纶恩将仇报,太不近人情,自此结怨。李鸿章对此自亦有警惕,暗喜张佩纶之能助己,越相结纳。张华奎的目的,完全落空,自此态度改变,虽仍以结纳清流为事,但倾向于南派,而与张佩纶之仇不可解,乃有甲申三月,全枢尽罢,朝野震惊之大事,而清流亦遂尽于甲申,政局大变。明朝亡于甲申,清朝之亡,则伏机于甲申,此一近代史上的大关键,真相因果,犹大有探索的余地。 光绪十年三月十三日有一道上谕,为《实录》所不载,逐恭王以下全班出军机的处分如此: 恭亲王奕訢、大学士宝鋆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保录其前劳,全其末路,奕訢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致;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廉,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工部尚书翁同龢,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不无应得之咎,着加恩革职留任,退出军机处,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 甲申三月的大政潮,都知为盛伯熙所发难,殊不知最早为张华奎所策动,而张的目标是张佩纶。以“张”攻“张”,本为“同宗相残”,岂意恭去醇来,竟成兄弟阋墙!此事与黄膺白的“首都革命”,即是当时如有诸葛孔明亦想不到的变局。盛伯熙的轻率与黄膺白同,结果非始料所及亦与黄膺白同,则是两人的感想亦此,黄膺白引首都革命为平生最得意之事,而盛伯熙悔恨一生。张之洞《题郁华阁遗集》诗云“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即言盛伯熙不欲留此疏于后世,而又不便于奏议中特删此篇,故全部奏稿皆不入集。(作者按:《郁华阁遗集》有两本,一为家刻本,一为其表弟汉军杨钟羲即《雪桥诗话》作者,在江宁所刻,其中《意园文略》收杂文、奏议各一卷。盛伯熙任讲官后,章疏凡四十余上,杨刻《意园文略》收十三篇,中有“醇亲王不可入军机处”一疏,为劾恭王发生严重后果,内心不自安,亟谋补救而发;至劾恭王原奏是否在内,待觅原书查考。) 兹先略述盛伯熙生平。伯熙名盛昱,其祖敬徵为肃亲王永锡第四子。照玉牒排比昭穆之次,盛昱与“载”字辈同,故为同治、光绪的堂兄,称恭王“六叔”。肃亲王善耆则应为盛昱之侄。 敬徵官至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积产颇丰,自署意园、郁华阁,皆实有此园林,非一般自署之空中楼阁。盛昱之父名恒恩,官至左副都御史,卒于同治五年,时盛昱年十七岁。其母出于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此族为满清国戚第一家。盛昱之母与同治之后阿鲁特氏一样,皆为蒙古巨族中少有的通汉文的“才女”,著有《芸香馆遗诗》二卷。盛昱自谓其诗,得于母教者居多。 他是同治九年庚午科顺天乡试的举人。座主为倭仁,此人为辛酉政变后的保守派领袖,但为真道学,与徐桐的人品,有云泥之判。盛昱虽为名士,却多少受倭仁的熏陶,故于死生关头能勘得透。他殁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死前六天,漫作六言口号:“怕死作为已死,有生本是无生;纵然百有余岁,不过多得余生。”死时极为从容。 盛昱殁后的第二年,便有八国联军之祸。与盛昱同为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城破殉难,追赠侍郎,谥文敏。此外有宝廷两子双双殉国。盛昱如果不死,亦必为死节之臣,殆可断言。 王懿荣为光绪六年庚辰翰林,盛昱则早一科,此科状元即王仁堪,同榜名士尚有樊增祥。樊因张之洞的关系,与北派较为接近。此外除王懿荣,皆亲翁同龢,自然而然地渐复南派的势力。而亲翁的原因,大都由于反对张佩纶,此亦不涉于政见主张,只是感情用事。 原来当翰林四谏意气风发之时,正当王仁堪、盛昱等一班少年名士初起之时。张之洞喜骛声气,常有招邀名士的雅集,故后进少年,对他尚无恶感;张佩纶则眼高于顶,草茅新进,不值一顾;但白简搏击亦非疾恶如仇,一视同仁,爱憎好恶之间,亦有去取。譬如李鸿章,可劾之道,何止一端?而张佩纶从未一动弹章,加以李、张交亲,形迹甚显,予人反感极深。及至张华奎为父营谋,求荣反辱,欲图报复,并倾心结交新进名士,一方面全力为翁同龢拉拢,一方面则在等待机会。 甲申开岁,中法为越南启衅,前方军事不利,论者以为咎在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此两人为清流所保,于是张华奎要求盛昱特参张佩纶。据《李鸿藻年谱》李宗侗按语: 甲申易枢之举,始自甚久,醇王久已预备上谕,据家表兄祁君言,甲申所下上谕出自醇王之门客赵某,只候机会方下耳。盛昱之折由于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所要求,张本要求张佩纶而盛昱不欲,说不如参军机大臣,军机倒则张佩纶必无办法。盛以为军机不易倒,彼实在不知醇王已与慈禧商定只候机会耳。至醇王掌实权亦出盛之意外,乃有第二折之上。 兹先言第一折。其时唐炯、徐延旭已经拿问,盛昱以唐、徐“坐误事机,其罪固无可逭,而枢臣之蒙蔽诿卸,罪实浮于唐炯、徐延旭”,为立言立旨。以下一层逼进一层,由张佩纶而及于李鸿藻: 张佩纶论资浅分疏,遽登荐牍,犹可言也;李鸿藻内参进退之权,外顾安危之局,义当博访,务极真知,乃以轻信滥保,使越事败坏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偾事,何说之辞? 以下由李鸿藻再牵连到恭王及宝鋆: 恭亲王、宝鋆久直枢廷,更事不少,非无知人之明,与景廉、翁同龢之才识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观成败,其咎实与李鸿藻同科。然此犹其咎共见共闻者也。奴才所深虑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将来之诿卸。北宁等处败报纷来,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将唐炯、徐延旭等拿问,自宜涣大号以励军威,庶几敌忾同仇,力图雪恨,乃该大臣等犹欲巧为粉饰,不明发谕旨,不知照内阁吏部,夫一月之内更调四巡抚,一日之内逮治两巡抚,而欲使天下不知,此岂情理所有?在该大臣等必托言恐法夷诘问,于和局有关,不知都下喧传,申报刊布,其迹早不可掩,该大臣等惟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纲于不问,试思我大清二百余年有此体制欤?抑我中国数千余年有此政令欤? 景廉早在光绪二年文祥衰病恐将不起时,即已入军机;翁同龢则是光绪八年十一月,王文韶因云南报销案被参去职,接王入枢。为盛昱指为“才识凡下”,虽是极度轻蔑之词,但亦有开脱之意。总之,盛昱此奏,虽劾全枢,而归罪重轻,颇为分明。首为李鸿藻,应负“越事败坏”的主要责任,咎在“失人偾事”,明指已拿问的唐炯、徐延旭,而暗中突出张佩纶,希望谴李、张二人;对恭王、宝鋆,科以“俯仰徘徊、坐观成败”之罪,虽谓咎与李鸿藻同,但衡以议亲议贵,及任事多年,不无劳绩可念的推想,获咎必较李鸿藻为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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