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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事有凑巧,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自京中寄信来,说他本来想回益阳扫墓,但因新补了“日讲起居注官”,有御前进讲的差使,不便请假,特命胡林翼回乡祭扫,且又寄了五十两银子的盘缠。这样,就不必写信了,他决定趁回乡之便,去邀左宗棠一起到江宁来盘桓。

  由江宁到湖南,应该取道江西,经九江过湖北,入湖南经岳阳沿湘江南下;但胡林翼决定到了九江起旱,往西南迤逦而行,经萍乡往西,几十里地便是长沙以南的醴陵,再往西到了渌水入湘江之处的渌口,先去探望左宗棠。

  渌口属于湘潭县管辖,与左宗棠的老家湘阴,在省城长沙的一南一北,相隔两百多里,左宗棠不住湘阴而住渌口,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原来他的岳家在渌口,而左宗棠是赘婿。

  左宗棠的岳家姓周,岳父已经去世,周家的长女名叫治端,字筠心,跟左宗棠同庚。两家老辈,素称交好,所以左宗棠与周筠心,从小便曾议婚。本来两家都是耕读传家,彼此寒素,但周家复又从事贸迁,家道日起,贫富之间,便颇有一段距离了。

  但是周筠心的父亲,很重然诺,虽然门户已不相当,却未曾将长女另许别家;左宗棠的父亲认为不可辜负亲家的美意,遗命左宗植求婚于周家,并下了聘礼。那是道光十年的事,小俩口都是十九岁。

  在富家之女,十九岁不算小了,所以周家一直催左家迎娶;办喜事要花好大一笔钱,左家实在没有力量。到了道光十二年,左家兄弟都要入闱,他们兄弟俩文名素著,双双登科,亦是意料中事;周家觉得新女婿中了举,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所以请出来的大媒,三天两头来“要日子”;左家兄弟窘迫非凡,最后大媒提议,不如让左宗棠入赘;保证岳家不会轻视。

  从春秋、战国以来,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男子,愿作赘婿,左宗棠自然不肯。但禁不住大媒苦劝、老兄开导,又打听出来,周筠心确是非常贤慧,而且知书识字,还会做诗;将来闺房之中,一定乐事多多。

  左宗棠终于心动了,但仍顾虑着会让人瞧不起;最后是大媒使了个激将法才让他点头。这个激将法,只是一句话:“只要你有本事中个举人,报喜报到周家,有哪个敢看你不起。”

  其时乡试之期,已经迫近,左家兄弟俩都要进省料理入闱,所以婚期定在八月下旬。这对左宗棠来说,心头彷佛压着一块铅,从无轻松的时候,因为入赘到岳家,报喜就会报到渌口;倘或名落孙山,门庭寂寂,自己还有这张脸住在岳家吗?

  因此,合卺之夕,左宗棠神情萧索,完全不像个新郎倌的样子。洞房设在周家正屋以西的楼上,闹房的亲友闹到起更时分,陆续散去;伴娘铺好了床,道声“早早安置”,退了出去。但左宗棠在高烧的红烛之下,悄然独坐,并无携手入罗帏的意思;新娘子害羞,开不得口,只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拈弄衣角。这样耗到鼓梆打三更,一直在门缝中窥探的伴娘和新郎子的乳母老陈妈可是急坏了。

  “你催一催嘛!”老陈妈督促伴娘。

  “我不敢。”伴娘怯怯地说,“我早听人说了,新姑爷的脾气大,会骂人。”

  “胡说!今天是甚么日子?新郎倌脾气再大,也不能在这时候发。”

  想想也不错,伴娘在板壁上敲了两下说道:“姑爷请安置吧!三更天都过了。小姐明天还要起早呢!”

  最后这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洞房的第二天,新娘子一定要起得早,“待晓堂前拜舅姑”,自古已然,否则就会惹人嘲笑。

  于是左宗棠起身走到床前,体恤地说:“你请早早卸装上床吧!不然天亮了起不来。”

  周筠心点点头,然后抬眼问道:“你呢?”

  “我还得待一会。”

  “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

  “你不必瞒我。既然名分已定,一辈子甘苦相共;你有心事,不跟我谈跟谁去谈?,”

  “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吧,我在担心重阳那天。”

  周筠心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重阳那天发榜。乡试发榜之期,自康熙五十年规定,一律在九月间,而又因举子多寡而有不同的限期,顺天及大省十五天以内;中省十天以内;小省五天以内。两湖合闱,统称湖广,本为大省;至雍正元年以洞庭湖六、七月间,风波险恶,湖南士子渡湖到武昌入秋闱,不免冒险,因而诏定雍正二年,两湖分闱,亦均成为中省,应于九月初十以前发榜。

  但不论限期如何,各省都遵从一个传统,发榜日期非万不得已,都应排在寅日或辰日,地支十二,寅为虎、辰为龙,意示此榜为人才济济的“龙虎榜”。这年的九月,初一是戊午,一直到重阳那天,才是丙寅;隔两天的九月十一是戊辰,但这个日子不能用,因为已逾中省十日之限,用了,主司一定会有处分,从而可知,凡是中省,必定是在丙寅这天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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