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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这便是所谓“搜遗”,亦就是要将房考摒弃的卷子,全部看一遍。这便辛苦了,徐法绩夜以继日,看了一千多本,搜得好卷子六本,命房考“补荐”——第一、二场卷子不佳,已经黜落,而发现第三场卷子特佳,房考检出前两场落卷,重新呈荐,名为“补荐”。但这是房考官自己发现的情况。由主考命令补荐,并无前例,因此房考量之不理,直到徐法绩出示上谕,房考方始受命。检出这一字号前两场的落卷一看,确是不错,其他各房的考官亦都心服了,认为主考搜遗,确有眼光。

  话虽如此,“外帘”官中仍有好些闲言闲语,说搜得的落卷是“温卷”;这个典故起自唐朝,在宋朝亦很盛行,举子先托显宦介绍,将姓名达于主司,然后献上平日所作诗文,让主司识得他的笔路,为怕主司忘记,隔数日再以所作相投,即名之为“温卷”。而落卷有两种,一种是荐而未售,一种是根本未荐,如是后者,主考根本看不到卷子,而恰好有“搜遗”的上谕,完全是运气好,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的说法,又获得一次印证。

  到得揭晓之日,也就是写榜的那一天,照例内外帘官都齐集在至公堂,中间一张长案,正中是正副主考,左面是监临巡抚,右面是学政;房考及“四所”的闱官列坐东西,每人面前一份有名次卷号而无姓名的“草榜”,先核对朱卷与墨卷的“红号”是否相符。

  然后拆阅弥封,还要核对文章中的前数行,确实无误,写好“榜条”,连同朱墨卷一起呈上正副主考,正主考执墨卷、副主考执朱卷;墨卷有姓名无名次,朱卷则正好相反,有名次无姓名,由正副主考一填名次、一标姓名,然后才由首县礼房书办唱名,将“榜条”交下去写榜。由于副主考胡鉴已经病故,徐法绩特请学政代劳。

  这分草榜与往科不同的是,有些地方注着一个“遗”字,表明这就是搜遗而得的落卷。首见这个“遗”字的,是在第十八名之下;那就是说搜遗最好的一卷,被取中了第十八名举人。

  因为如此,第十八名即成为全场上下一致瞩目的焦点,而各人的想法,并不一致,有些人替主考担心,怕揭晓“糊名”,是个人所共知的,文笔平庸、甚至不通的秀才或监生,这一来主司就会受谤,说他有目无珠。如果这名新科举人家道殷实,更会有极可怕的流言。凡是心地厚道,以及对徐法绩的人品知之有素,像巡抚吴熊光这样的人,都有此忧虑。

  另一种是对徐法绩不满,或者天性幸灾乐祸的人,想法恰好跟前一类人相反,巴不得出现那情况,好看徐法绩的笑话;尤其是奉命补荐的那几个房考之中,更是有人为此深切盼望,以便为自己衡文不力,如上谕中所指出的“仅点数行,即行摒弃”这种有亏职守的行为,作一个辩解的借口。不过,大多数的人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倒要看看这六个失而复得的新贵,到底是何等样人?

  因此,当第十七名的“糊名”揭晓后,无不屏声竖耳,注视礼房书办;只见他抖擞精神,先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然后高声唱道:“第十八名,长沙府湘阴县增生左宗棠。”但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更令人惊异的景象,监临的巡抚吴熊光,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长案前面,向主考深深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怎么说?”徐法绩亦赶紧起身,避到座位旁边。

  “恭贺大主考为国抡才,法眼无虚。真是恪遵上谕,‘严去取而拔真才。’这左宗棠文名素著;而且光明磊落,从无苟且的行为,所谓温卷之说的流言,不攻自破,岂不该贺?”

  这自是该贺之事,但更当祝贺的是左家;到得“闹五魁”时,从第五名开始逆唱至第一名,也就是“解元”,竟是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

  ***

  听胡林翼谈到这里,陶澍赞叹不已,“兄弟同榜,事不足奇,但像左家昆仲这样,哥哥领解,弟弟搜遗复又第一,出处甚奇,倒是罕见。”他又问道:“他们兄弟一定得力于严父之教?”

  “这想来是必然的。”胡林翼答说:“左翁在省城设帐授徒,二十余年,教的是蒙童,谈不到束修,所以境况极苦,弟兄四人,存者只二——”

  “兄弟同榜的是哪两个?”

  “老二跟老四。左宗棠是老四,所以字季高。左季高受兄之教为多,他能活下来,亦是一个奇迹。”

  “此亦有说乎?”

  “据左季高自己告诉人,他生下来不久,湘阴大旱,全家屑糠为饼而食,襁褓之中的左季高亦不例外。”

  “喔,我明白了,是乏母乳之故。”

  “正是。”胡林翼又说:“不过左季高自幼虽贫而有大志,曾作过一副楹帖:‘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陶澍听得这一说,顿时神色肃然,“此君不仅贫贱不能移,而且有先忧后乐的大志,将来的事业当不下于范文正公。”他紧接着又说:“有幸得逢国士,岂可交臂失之。你替我写一封信,我派人送盘缠去,请他到江宁来作客,我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盘缠不必,只怕送了,反而不肯来。”

  “这,你斟酌。不过尊贤之礼一定要尽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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