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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也不过半年的工夫,扬州、淮安、清江浦这些纸醉金迷的烟花胜地,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市面是萧条得多了。寄生在盐务上的闲汉,无不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两淮的百姓,以悠闲著称,早晨从起床就直奔茶馆,洗脸、吃早点然后慢慢喝茶,一壶茶直冲到成了白开水为止,名为“没色水”;下午就泡澡塘子,名为“水包皮”。如今就没有那么舒服了,不劳而获的津贴,什九停止;想打秋风,不知去找谁,小有小难,大有大难,盐商家家紧缩开支,而且本来就不大见客,现在更是屏绝交游了。

  然则,这些闲汉如何谋生呢?有气力、肯巴结比较好办,约集亲友,凑齐资本,去贩票盐,每票一张,运盐十引,总重约两千斤,成本不到六十两银子,但零售可以卖到一百两,所以只要肯负重吃苦,生计亦可维持。

  就怕的是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而又脱不下那件表示斯文一脉的长衫,那就只有干些没廉耻的勾当了。扬州一带就像郑板桥的诗句:“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没廉耻的勾当,便是迫使妻女抛头露面;后街曲巷中骤然多了好些“黄鱼”——暗门子中的私娼。

  因此,两淮一带,提起陶澍,无不咬牙切齿。民间斗的纸牌,名为“叶子”,上面本来画的是三国或水浒上的人物,这时改画陶澍的家人,包括他的曾割股疗亲,以孝女著称的大女儿,及大女婿名翰林胡林翼。另有一张牌,名为“双斧伐桃”,画两个人手持利斧,砍伐桃树,为陶澍的谐音;摸到这张牌,整副再好,亦算全输,所以一天到晚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咒骂陶澍。

  这些情形,居然会传到深宫,连皇帝都知道了。皇帝这一阵子的心境极好,因为政务顺手以外,全贵妃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是为皇四子。仁宗的孙子“奕”字辈,起名第二字都用绞丝旁,所以皇长子至皇三子名为奕纬、奕纲、奕继,但尽皆不育,皇太后便嫌绞丝旁的名字不吉利,主张另改。

  皇太后说:“一当了皇上,他的名字就得避讳,如果是日常用的字,避不胜避,那有多麻烦!康熙爷是最通情达理的,所以阿哥们的名字,上一字是赵匡胤的胤;下一字都是示字旁的吉祥字眼,不常用到。绞丝旁的字,像纬、纲、继,都是常用的;如今四阿哥的名字,不必再绞丝旁,换个僻字。”

  皇帝衷心悦服太后说的道理,便取了字书来,亲自研究,决定用言字旁,给四阿哥起名叫奕詝,这个詝字连好些翰林都不认识,皇帝亲自跟上书房的师傅解释:“念如语字,是智慧的意思。”

  四阿哥的出生日期是六月初九,两个月后的八月初十,便是皇帝五旬万寿吉期,事先大沛恩施,亲贵大臣得了处分的,一概开复,充军到黑龙江的英和及两子奎照、奎耀亦蒙恩赐还。回京不多几日,他的门生正受宠信的军机大亚兵部尚书穆彰阿,登门拜见。

  “昨天皇上特为召见门生,对老师还很惦念;不知道老师还想不想出山?”

  英和想了一下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我不敢欺老师,是皇上特为派我来劝驾的。”

  “言重!言重!真正惶恐万分。不过,鹤舫,”英和迟疑了一会说:“实不相瞒,我一片丹心,已经让皇上把我折磨得干干净净了。年过六十,精力衰颓,容我在家寿终吧!”

  意思是复起之后,如果又遭严谴,再一次充军,必然死在边荒。穆彰阿听得如此决绝的语气,知道再劝无效,便缄默不语。

  “鹤舫,你的盛意我很感激;还有层意思,我要跟你说明白,你两个师弟,皇上自然要赏差使,我怕你会替他们说好话,千万不必!该当如何便如何,不必有分外之恩;你要知道,皇上的鸿恩是很难消受的。”

  穆彰阿没有想到,老师的牢骚如此之甚,但细想一想,皇帝的性情,确是跟明思宗有些相似,赏罚常都有过当之处,看来今后要长保富贵,只有学曹阁老,事事将顺圣意。

  这心里的打算,自然不便宣之于口,想了一下说道:“不管怎么说,皇上对老师总还念着以前的劳绩,老师似乎应该有所表示。”

  “怎么表示?”

  “上个谢恩的折子。”

  “我是罪废之员,现在还有资格上折子吗?”

  “那倒无所谓,皇上既然垂问,老师沥情覆奏,也不算冒昧。”穆彰阿又说:“不然,由军机处代奏亦可。”

  英和沉吟了一会答说:“如果你觉得有此必要,我亦不反对。这件事你最好跟曹相国商量,他是很讲究细节的。”

  “是。”

  “不管怎么个办法,笔墨之事,请你代劳,稿子亦不必给我看。”英和拱拱手说:“一切拜托。”

  穆彰阿依照指示,第二天一早到了军机处,先拿这件事跟曹振镛谈,向他请示办法。

  “喔,”曹振镛微感诧异,“你看英煦斋不愿复起是为了甚么?真的精力不够,还是心里有甚么芥蒂?”

  “芥蒂是决不会有的。”穆彰阿极力为老师辩白,“我老师的语气是,现在政局以力求安定为主,他又好出主意,如果办不通,岂非徒事纷争,害大家为难,所以一动不如一静。我老师纯然为大局着想,我看不必勉强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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