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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于是金县令缓步入室,一一请安行礼,站起来面对着王鼎说:“我们大帅的厨子,挑了一桌菜来,‘酒食先生馔’,想来大人决不肯辜负老门生的情意,我已经斗胆作主替大人收下来,在厨房里预备了。这一桌菜很丰富,特来请示怎么个吃法?”

  这桌菜有两个吃法,一是分饷宝兴及随员;二是会食,王鼎采取了后者,“请大家一起来吃吧。”他说。

  “是。”金县令紧接着说,“至于今天的饭菜,我遵大人吩咐,不用海菜,鸡鸭只用一样,我叫哈回子预备的是一只烤鸭,鸭架子留到晚上煨粥,替大人消夜。”

  “费心,费心!”王鼎拱拱手,等金县令退了出去,向陶澍说道:“云汀,实在不必如此费心,下不为例,好吧?”

  “是,是,下不为例。”陶澍又说,“老师知道魏默深这个人吗?”

  “怎么不知道?内阁中书中有两大名士,一个仁和龚定庵;一个邵阳魏默深,名动公卿,我何能不知?”

  “老师觉得他怎么样?”

  “他做学问比龚定庵来得扎实,定庵的辞章一流,家学渊源,‘三礼’虽‘小学’亦颇见工夫,但论实用之学,有益于国计民生,比魏默深就差得远了。”

  “老师真是月旦之评。魏默深前两天寄来了一篇《筹盐议》,我想送来请老师过目。”

  “好极了!你多录一个副本送宝献山。”王鼎想一想又说:“上次我到长芦去看盐务,皇上派宝献山跟我一起去的用意是,王公亲贵在近畿的庄园很多,那些庄头狐假虎威,颇为嚣张;宝献山是红带子,压得住他们。其实他对盐务一窍不通。我想请你派一位熟悉盐务,言语又不会隔阂的过来,给宝献山作一番讲解。如何?”

  “金大老爷盐务出身,找他就很好。”

  “真是!”陶澍指着犹在飘拂的门帘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金大老爷来肃客了。”

  “是。”金县令掀高门帘答说:“两位大人请吧!”客前主后,过穿堂进入一座楠木厅,宝兴恰好也到了,一旁并排站着三位中年官员,为首的一位着一件深绛色缎子的“巴图鲁坎肩”,这在南方称为“一字襟马甲”,在京里本为六部司员见堂所著,逐渐变成军机章京专用的服饰,一望而知是王鼎的随员,因为只有军机大臣出差才能随带军机章京。

  他的另一位随员是户部陕西司员外,陕西司兼管盐引,算是内行;宝兴是兵部侍郎,所带随员一名,是兵部车驾司的郎中。

  当下见过了礼,主客连金大老爷一共七人,围坐了一桌,席间自然是两位钦差跟陶澍的话多;偶有冷落的时刻,金县令总能及时掀起有趣的话题,所以这顿饭从午初吃到未末方散。

  陶澍辞归督署以后,立刻交代材官,传来刻字匠,将魏默深的那篇洋洋三千余言的《筹盐议》,刻板刷印了数十份;第二天一早,专差送了十份到瞻园。这天白昼,钦差及随员一起用功,细读那篇文章。到了晚上,宝兴及三位随员,邀金县令一起喝酒,为的是要向他讨教盐务。

  金县令首先声明,“我可没有默深先生肚子里那些墨水,若说考较盐制源流,那是问道于盲!不过我在两淮多年,盐务积弊,略知一二,自信还不会说外行话。”他又加了一句:“更不敢作欺人之谈。”

  “要请教金大哥的,正是两淮的积弊。不过,”宝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来惭愧,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明白甚么叫‘窝价’?”

  “‘窝’是行话,凡是在‘纲册’中有名字,指定他的‘额引’可以营销到某岸的,这就是有了一个‘窝’。”

  “那末甚么叫‘纲册’呢?”

  这一下便将金县令问得瞠目不知所对,心里颇生这位钦差的气,已经声明,不懂制度源流,偏偏问到这上头,这不是俗话所说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幸好户部陕西司的方员外,研究过盐制,可以为宝兴作答,也解了金县令的围。

  原来现行的盐制,名为“纲法”,是明朝万历末年,“两淮盐法疏理道”袁世振,仿唐朝善于理财的刘晏的遗意所创行。“纲”有归总之意,寓税于价,所以卖出盐引,亦就是收到了盐税;换句话说,盐引等于完税凭单,但有指定的销售地区,所以盐引亦如路引,盐一离引,即不能营销。其时积引甚多,亦就是盐产滞销,于是袁世振将每年应销的盐,编为十本“纲册”,九本销现引,一本销积引。但盐不能多吃,每年销数有定量,亦就是售出的盐引有一定的数量,名为“额引”,现引已足,积引如何销法?因而袁世振又创行“减斤加价”之法,每引的盐量减少,而价格反而上涨,这一来在纲册上有名字,亦就是登记有案的专卖商,里外发烧,双重吃亏,为了弥补起见,许其永占引岸,亦称“引窝”,一次吃亏,世世承业,实在是大占便宜,所以纲法初行时,认引的极其踊跃。

  到了清朝,盐制未改,不过前朝的纲册,当然作废了,重新招商认引,占到引窝的,称为“业商”,可以将盐引,亦称“窝单”出租,租金论引计算,名为“窝本”。两淮的额引约共一百六十万引,每引抽窝本一两,就是一百六十万两,归有“窝家”的十几家业商所得。每纲如此,即是年年如此,假定某一业商有十万引的窝单,则子子孙孙每年都可不劳而获十万银子,所谓“凭一纸虚根,先正课而享巨利”,即此之谓。

  “原来如此!”宝兴扳着手指算,“一年十万,十年就是一百万;三十年为一世,坐享巨利三百万,积三世下来,家资上千万了!这么多钱,怎么个用法呢?”

  “无非穷奢极侈四字。”金县令答说,“此风是康熙年间安麓村兴起来的,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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