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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出身寒素,习于俭约;今天在督署的戏酒,在我并不受用,不过我不能一到就让陶制军的面子下不来,所以勉强坐到终席。从明天起的饭食,如果我说不用鸡鸭,想来你一定不会答应,旁人亦会说我矫情;现在跟金大哥约法三章,第一,两荤两素一道汤,用鸡不用鸭,用鸭不用鸡,绝不许用海菜;第二,早点用外面买的干丝、小笼包子就很好,绝不要甚么燕窝粥之类的东西;第三,跟我来的人,饭食跟我一样,谁要点菜不理他!我相信跟我来的人都能洁身自爱,不会有甚么骚扰。我知道首县都怕办钦差的差,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喜欢摆谱的人。”

  “是。”金县令答说:“多谢大人成全。我知道大人嗜好家乡口味,正好这里水西门有一家教门馆子,掌柜的哈回子,是西安来的,我特为传了他来当差,但愿他能合大人的口味。”

  “两荤两素,不用海菜,”王鼎笑道:“要甚么大司务来掌杓?他既然是西安来的,想来总有腊羊肉之类的吃食,能切一盘来下酒,我就算很享口福了。”

  “有,有。”金县令说:“我还替大人预备了西凤酒。”

  西凤酒是陕西凤翔的三宝之一,但在江宁来说,除了绍兴酒以外,白酒则本省产的洋河高粱就很好;至于西北、西南有名的酒,在市面上只有山西汾酒还能见到,此外如贵州茅台、泸州大曲,一般人甚至于连名字都不曾听见过,更莫说西凤酒。即便是汾酒能在市肆中占一席之地,也还是沾了“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那两句诗的光。

  不道这位金大老爷居然能将人所罕知的西凤酒觅来慰钦差的乡思,办差实在办到家了,盛情也着实可感,所以王鼎连连致谢,而且第二天上午,当陶澍来拜访时,还特地提到此事。这一来,金县令的苦心,当然也决不是白费了。

  * * *

  王鼎与宝兴都是翰林,但与陶澍的渊源不同,当嘉庆十五年宝兴点翰林时,陶澍跟他只见过一次面,便放了四川乡试的考官,差满回京,约有两年共事,但满洲的翰林,肚子里的墨水,多寡悬殊,宝兴曾为仁宗诏斥“不学”,跟做学问的陶澍,当然谈不到一起,所以彼此只是相识的点头之交而已。

  王鼎就不同了,他是嘉庆元年的翰林,连恩科计算,是早陶澍三科的前辈。翰林院是国家储材之地,官称为“庶吉士”的新科翰林到院后,先入“庶常馆”学习,馆中有大小教习,掌院学士或特简的大臣为“大教习”,而“小教习”则由掌院选派积学能文的编修、检讨充任,每一位小教习带领三或四名庶吉士,平时讨论文史、定期会文,情谊特深。王鼎留馆成为编修以后,曾由掌院英和派为小教习,虽没有直接教过陶澍,但陶澍照例尊称他为老师。

  这天是门生拜老师,所以虽以两江总督之尊,仍旧衣冠整齐地用大礼参拜,王鼎固辞不获,只好受了半礼。但宝兴是陶澍的后辈,便只以平礼相见了。

  等陶澍换了便衣,茶叙话旧;宝兴知趣,略略周旋了一会,托辞服药,告辞离座。这就到了彼此得以倾诉衷曲的时候了。

  首先提到的便是死于旅途的蒋攸铦。“老师,”陶澍满脸感伤地说,“蒋砺帅之死,最难过的是我,当初我原献议,既然有黄玉林到配地后,会潜回仪征的隐忧,不如干脆奏请正法。他说,那一来,黄玉林的部下心生怨恨,或许会出事,害得你惹了麻烦,不如我单衔奏请处绞,你奉旨办事,谁也怨不着你。砺帅完全是为了卫护我,不道竟获严谴,落得如此下场,老师你想,我问心何能自安?”

  “也难怪蒋砺帅!”王鼎叹口气,一脸莫可奈何的神情,“如今五位大学士,曹相国久管工部;户部、刑部亦有人管,蒋砺帅回内阁以后,即令不管吏部,也应该管兵部;哪知降补兵部侍郎,而兵部王尚书宗诚,是晚四科的后辈,虽说尚侍都是堂官,毕竟有尊卑之别,本来管此人的,一变而为此人所管,情何以堪?而况他刚过中年,就独当一面,二十多年出将入相,到了晚年,名位反而一落千丈,再旷达的人,亦难以为怀,那就无怪乎抑郁以终了。”

  “老师持论极其公允。在蒋砺帅获严谴的上谕到了这里,无不相顾失色,说处分太重了!又有人说,以蒋砺帅的地位,请王命立斩黄玉林,亦为体制所许;单衔密奏,改充军为绞刑,处置欠光明,诚然有失大臣之体,亦不至于逐出内阁、降补为卿贰。以此推论,黄玉林如果脱逃了,岂非要将蒋砺帅充军到新疆;万一脱逃以后,又纠合徒众闹事,须命将进兵,蒋砺帅那就应该处死了!不知道京中的舆论如何?”

  王鼎说:“亦都为蒋砺帅不平。有人怪曹相国不能说一句话,是毫无担当;熟悉情形的人笑笑说:曹蒋不和,已非一日,期望曹能保蒋,根本就是妄想。但也有人不信邪,当面去问曹相国,他说他替蒋砺帅讲过话,先调回内阁,以观后效。皇上不肯,因为皇上最近的心境坏透了。”

  这话倒是不假,原因是已经成年的皇长子奕纬,得了痨瘵虚症,一直住在圆明园养病,据御医私下向人透露,只是拖日子而已。静妃倒确是宜男之相,连生皇二子奕纲、皇三子奕继,可惜双双夭折。全贵妃生过两个公主,都生得冰灵聪明,十分可爱,无奈身非男儿,难承大宝。皇帝开年即是五十,而国本犹虚,这心情之灰恶,是任何人可想而知的。

  “唉!这也是蒋砺帅晚年走了这么一步倒霉的墓库运。”陶澍又说:“老师,蒋砺帅功在江南,我想奏请将他入祀名宦祠,尊意如何?”

  “这是应该的,不过不宜在此时出奏,‘逢君之恶’,必碰钉子无疑。”

  “是,是。”陶澍想了一下,认为可以谈到正题了,但刚要开口,发现门口出现了下人的影子,便先住口不语。

  此人是王鼎的老家人王诚,他走到主人面前,低声说道:“金大老爷有事要见老爷。”

  “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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