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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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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冀朋断定他不是日本和尚,便用广东官话问道:“大和尚找那一位?” “恕罪!”那和尚一手当胸顶礼,一手拿着纸条;眼睛却望着钉在门上的白木牌,“请教施主,这里可是孙逸仙先生的住处?” 廖冀朋了解他的疑问;孙逸仙为避清朝派驻日本使馆人员的耳目,用个日本名字“高野长雄”;白木门牌上写的是“高野方”。这个和尚必是不知高野长雄就是孙逸仙,所以有此一问。 廖冀朋先不回答,问他的名字:“大和尚上下怎么称呼?” “我是在俗僧,报我俗家的姓名吧!我叫黄宗仰。” “原来就是乌目山僧,久仰、久仰!”廖冀朋惊喜地说:“请进,请进。” 延客入室,廖冀朋先自我作了介绍;然后引见住在楼上的孙逸仙。彼此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宗教的不同,在他们之间不生丝毫隔阂,真所谓一见如故,很快地就像常常见面的一对健谈的好朋友那样,热烈地在讨论国家、社会各方面的大问题了。 使得乌目山僧惊奇的是,他只知道孙逸仙手不释卷而深于西学;不想对中国的“心性之学”及历史,亦有深湛的研究。他赞许乌目山僧的入世的态度,谈到唐朝的佛寺,与对社会工作的积极贡献;也谈到佛法东来以后,对于宋明理学的影响,同时认为佛教与基督教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中心思想就是他手书悬在壁上、作为座右铭的“博爱”二字。 “这也就是儒家思想的精义:‘博爱之谓仁。’不过,儒家不是宗教,所以提倡博爱,不纯用感化的宗教手段;而在必要时该用革命的手段。儒家讲究内圣外王,也可以说是亦圣亦王;外王为用,内圣为体,这就是中国道统之所在。” 他那清朗有力的声音,圆融精深的理论,特具一种能令人衷心接受的说服力;而对具几分侠气的乌目山僧来说,这一番话更有极大的冲击力,他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人就是直接三代以来,至周公孔子而集大成的道统的继承者。 *** 为了便于亲近,乌目山僧就下榻在孙逸仙的寓所,卧室与廖冀朋东西相对;在这里,他认识了许多朋友,因为仰慕孙逸仙的留日学生,远从东京来相访的,亦几乎无日无之。经常来的有广东惠阳的廖仲凯夫妇,广州的胡毅生、朱少穆,兴宁的李自重,梅县的李锡青,广西的马君武,湖北的刘成禹、李春城,安徽的程家柽,浙江的叶澜,以及苏报主人陈梦坡父女等等,高谈阔论的都是救国救民的大计,很少涉及私事。 其中胡毅生原是廖冀朋的朋友,对孙逸仙一见倾倒;私下跟他同行的同乡伍嘉杰表示,对孙逸仙心悦诚服,此后愿听驱策,汤火不避。回到东京的第二天,就约了一些好朋友,很兴奋地谈他横滨之行的经过;在座的七个人无不向往,都希望见一见孙逸仙。 于是胡毅生写信到横滨;很快地有了回信,孙逸仙决定到东京来一趟,约他们在芝区的对阳馆作竟夜之谈。 这一谈谈得非常具体,大家一致的见解是:要从事革命,必须通晓军事;而清朝驻日使馆,禁止私费留学生学习陆军,这个目的无法达到,是一大憾事。 “我可以想办法。”孙逸仙说:“只要大家有此决心,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我们愿意起誓。”胡毅生说:“立下书面的盟书。” “好的。”孙逸仙深为嘉许;即席拟定了誓词。 兴中会原有誓词:“联盟人某省某县某某,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鉴察”;现在第一次改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在孙逸仙的构想中,推翻满清后,新立的国号,应该称为“中华民国”;至于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不一定要仿照美国的办法,应该研究出一套更民主、更适合国情的制度。 在胡毅生等人立下盟书的几天以后,孙逸仙约他们去访犬养毅——这是一次礼貌的拜访,因为他们想学习军事的希望,由于犬养毅的协助,已经可以实现了。 主要的困难是教官。犬养毅介绍了两个日本军官,一个是退伍的骑兵少佐小室友次郎,与孙逸仙亦是旧识;另外一个是步兵大尉日野熊藏,此人是现役军官,在日本军界的名气很大,他是研究南非波亚人抗英之战所用的散兵战术的专家;同时亦是兵器专家,供职陆军省的东京兵工厂,曾经发明“日野式自动手枪”。其时孙逸仙亦在研究波亚战术,左图右史,孜孜不倦,所以跟日野一谈之下,深为契合,设立军事学校的计划,亦很顺利地产生了。 计划是由参加的学生,一共十四个人,在日野寓所附近的牛込区,租屋居住,日间各自学习普通学科及日语;夜间由日野及小室教授战术及兵器学。 开学不久,发觉不妥。因为日野是现役军人,而且在东京工厂担任要职,每天晚上跟许多中国青年接触,不免引起警视厅的怀疑,采取监视态度。这一来对日野的职位,亦有影响;教学更不方便,必须设法改善。 于是日野建议:“学校”迁到青山练兵场附近,因为那里是日本拱卫京畿的精锐部队“近卫师团”的操场,可以观摩各项兵种教练的实况。晚上,轮派学生两人到日野家去上课,“现贩现卖”地转述给其余的同学。 *** 为了安排革命军事学校,孙逸仙在东京住了两个月,一面费心调度,一面研究波亚战术。但革命的情势,不容他享受读书之乐;必得作一次檀岛之行,去抑制反动势力的扩张——檀香山已成了保皇会的天下。 四年以前,康有为先以“衣带诏”的把戏被拆穿,在日本存身不住,溜到美国;他的大弟子梁启超二度曾与孙逸仙商请合作,未能成功,预备到檀香山去活动,恳托孙逸仙为他介绍同志。 孙逸仙至诚待人,亦颇欣赏梁启超的才华,自然不疑有他,写了好几封极恳切的信请他的大哥德彰,以及当地有力的侨商和同志,照应梁启超。 就凭借了这几封信,梁启超在檀香山站住了脚,德彰相待甚厚,自不必言;当地的侨商并且筹集巨款济助。而梁启超在康有为挟制之下,竟在以“驱除鞑虏”为职志的革命发源地,组织拥护鞑虏的“保皇会”。并且用了极卑劣的手法,欺骗侨胞,说保皇与革命,原来同流,名称有别,宗旨则一。因而兴中会会员受了他的蛊惑,一变而为保皇会会员。 四年功夫,兴中会与保皇会势力的消长,已不成比例;但是,保皇党却始终盗窃着革命的名义,梁启超只能以“保皇其名,革命其实”为号召,还不敢公然否定革命。因此,虽然保皇党办有机关报“新中国报”,并且掌握着许多侨团、侨报;而兴中会会员不改初衷,坚贞自持的,只有十几个人,但孙逸仙仍旧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转变此一不利的形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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