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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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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局势更加混乱了,天津来的消息,联军已开始攻击大沽炮台;义和团及官军围攻天津租界;向京师推进的联军,则又在廊坊地方与官军展开了遭遇战,胜败如何,消息不明。 京城里人心惶惶、家家闭户;满街义和团所杀的二毛子的尸首,因为天气炎热,皆已腐烂,尸臭不可向迩。由于炉房为义和团焚毁,大块的银子,无法改铸,因而钱店趁机歇业;人心越加不安。 就在这样乱糟糟的气氛中,慈禧太后接连又召集了两次御前会议,商讨和战大计,奉召与会的,有礼王、庆王、端王、肃王善耆、庄王载勋,以及端王载漪的一兄一弟,镇国公载濂、载澜;王公亲贵以外,就是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大臣、内务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八旗都统,黑压压地跪满了勤政殿。 八点钟左右,皇帝先到;接着慈禧太后的暖轿也到了,面色灰白的皇帝,率领群臣,跪接入殿。然后皇帝坐在御案左侧,李莲英侍立御案右侧,由礼王领导,行了大礼,俯伏听命。满殿肃然,只听得皇帝发抖,牙齿震得格格有声。 “洋人这一次欺人太甚!”慈禧太后厉声说道:“我不能再忍了!我始终压制义和团,不愿开衅;直到前天看了洋人给总理衙门的照会,竟然要我归政,才知道这件事不能和平了结,皇帝自己也承认,不能再掌权当政,洋人怎么能干预?你们说!” 没有人敢说话,好久,第三行班次中才有声音,“皇太后明鉴,”是曾出使德、俄、奥、荷各国,现任吏部侍郎,奉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许景澄在说:“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没有一年没有,但不过赔偿而止。如果围攻各国使馆,一定会召来各国军队;他们联合起来攻中国,何以抵御?臣真不知道主攻使馆的人,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 “许景澄说的什么话?”端王大声斥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是汉奸!拳民出死力,为国家,进京以来,秋毫无犯,真是义民。洋人所恃的不过火器,拳民的神拳,足以制服他们,这是上天赞佑大清朝,千载一时的良机;请老佛爷宸断,下诏收用。” “不然!”一向谨慎的兵部尚书徐用仪,脱口驳了一句;既然开了口,不能不往下说:“国之将兴,听于人;将亡听于神。敌强我弱,形势判然,实不宜轻易开衅。” “衅非我开!”大学生徐桐偏见最深,而且说话向不考虑,居然说道:“南方人的话,都是邪说,决不可听。” 南方人的首领是王文韶,他听见了这句话,虽觉刺心,但装聋作哑,神色如常。而太常寺正卿袁昶,却大为恼怒——当然,不是因为徐桐攻击南方人;而是痛恨此辈刚愎偏私,不顾大局。 “皇太后端居九重,外面的惨状看不见!拳匪完全胡闹,如何可恃?”他的声音极大:“外衅决不可开,攻使馆,杀使臣,有悖国际公法。” 由于他的声威所慑,端王等人,竟不敢发言;慈禧太后亦怒目而视。同时,班列在后的官员,却受了鼓励;太常寺少卿张亨嘉紧接着奏陈拳匪种种昏谬残暴的情状,但因为他的福建音甚重,慈禧太后听不明白,便不曾理他。 在他后面的仓场侍郎长萃,却听得清楚,便接着他的话说:“义和团都是义民。臣从通州来京,看得明明白白;通州如果没有这班义民,早就不保了。” 仓场侍郎驻通州,他这一次是奉召特地来京与会的,亲眼得见的话,自然有力,所以端王载漪和弟弟载澜,异口同声地说:“长萃的话一点不错。人心万不可失!” 于是一阵沉默以后,这两年一直不愿说话的皇帝,用嘶哑而抖颤的声音说:“人心可恃,要看什么事?这种对外交涉的事,如果只恃人心,徒然召乱。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廷议主战,结果一败涂地。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如果跟他们一一为敌,必无幸全之理。” 一听皇帝说话,端王心里便光火;都只为他在位,大阿哥不能做皇帝,连带也耽误了他做“太上皇”的机会,所以冲着皇帝顶了过去:“董福祥的勇敢,征回有过大功劳,人人都知道,怕什么鬼子?” “董福祥骄而难驭;而况各国坚甲利兵,非回部可比。”皇帝低声下气地,好言解说。 端王拙于言词,一时无话可答;最后面的翰林院侍讲,有名的词人朱祖谋便说:“皇上圣明!董福祥是个无赖,万不可用。” 董福祥是官军中跟义和团差不多的人物,刚毅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过他,说“董福祥是臣的黄天霸”;慈禧太后也看过“彭公案”,虽觉刚毅的话可笑,但却留下了董福祥好比黄天霸的印象,大有好感,因而厉声问道:“你说董福祥不能用,该用谁?” 朱祖谋一愣,觉得自己的话,竟被误为主战的论调了。若想辩解又难措词;兼以天威咫尺,不免心慌,便嗫嚅着答道:“如果一定要命将,袁世凯堪当其选。” 提到袁世凯,端王怒从心头起,大声叱责:“袁世凯什么东西?擅杀义和团;我恨不能要他的脑袋!” 这话太狂悖了,皇帝默然;慈禧太后也颇为不悦。“载漪,”她沉下脸来训斥:“不准你这么说话!” 于是,李莲英凑向慈禧太后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大概是奏劝节劳;慈禧太后便宣谕暂时退朝。 一个钟头以后,再次临朝,接续未完之会,慈禧太后的意气似乎平伏了些,沉静地说道:“皇帝的意思在主和,不愿意跟洋人开仗。你们有话,可以跟皇上说。” 这意思很明显,是鼓励主战的人发言;因为皇帝既然不愿开衅,则主和的人,无须再有所陈奏,所以端王又要开口,但皇帝却抢在他面前,先有所宣示。 “我国积弱至此,兵不足战;想用乱民侥幸求胜,是万万靠不住的。我何尝不想扬眉吐气,大张国威;无奈情势如此,要强也强不过来。” “皇上的话,臣听不懂。”端王偏着脸作出不屑的神情:“拳民赤胆忠心保大清,不因势利导,加以重用,洗雪国耻;反说他们是乱民,岂不教人寒心。人心一失,何以立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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