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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钦奉上谕: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创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度,筹之至熟,始定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狃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应行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晓晓,空言无补。至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实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是明白宣示,尔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愤然为雄。佩圣贤义理之学,采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腾其口说,始可化无用以成通权济便之材。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课学,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修,各部院司员,銮仪侍卫,后补选道府州县以下各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员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肆习,以期人才辈出,宏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徘徊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

  于是慈禧太后先发制人,将黄帝的师傅,言听计从的翁同龢逐出京,回江苏常熟原籍;起用光绪初年就当过军机大臣、因案罢职闲居在杭州的王文韶;而最重要的是派她的心腹亲信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先紧紧抓住兵权及京畿地区的控制权。

  新旧斗争自此日甚一日,到了七月间,发展出一个新的高潮,礼部主事王照条陈新政,照规矩必须由“堂官”,也就是各部的尚书、侍郎代奏,而礼部满汉尚书怀塔布和许应骙怕触怒慈禧太后,不肯上达,而怀塔布则更奏请处分王照,结果皇帝降旨,将礼部满汉六堂官以“抑格主事王照条陈”的罪名,一体革职。王照则在“不畏强御,勇猛可嘉”的嘉许之下,平地一声雷,跳为“三品顶戴”。

  第二天更有个惊人的举动,擢用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军机章京”,承旨、拟旨,直接听命于皇帝。这等于废弃军机处,另外任用四宰相;旧党包括领导者慈禧太后在内,个个触目惊心,认为非拼命——甚至废掉皇帝不可了。

  同样地,新党包括领导者皇帝在内,亦认为非发动一次政变,澈底摧毁了慈禧太后的权力基础,不足以使新政实现。

  于是,荣禄的态度,成了关键所在。他当然是忠于慈禧太后的;要扭转这个关键,“四章京”在康、梁的指导之下,认为非争取袁世凯不可。

  袁世凯正以直隶按察使的职衔,在天津小站练“新建陆军”;这支新锐的兵力,足以决定一切。于是由谭嗣同秘密到天津,夜访袁世凯,游说他先诛直隶总督荣禄,然后派兵包围颐和园,活捉慈禧太后,事成即以荣禄的直隶总督遗缺作为酬谢。

  袁世凯既惊且喜;表面敷衍,暗中告密,将新党的密谋,在荣禄面前,和盘托出。这天是八月初五;第二天就发生政变,慈禧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临朝训政”,将皇帝幽禁于南海瀛台,杀“六君子”,拿办康有为及其党羽。

  康有为由于英国军舰的掩护,逃到香港;梁启超和王照避入日本领事馆,由平山周保护,乘日本大岛军舰脱险。

  康有为在香港被安置在警察署楼上;他的门下弟子在广东得到消息,纷纷赶到,晋谒师门,但康有为怕有刺客混了进来,只许最亲信的两名弟子见面。

  由这两名弟子的介绍,宫崎寅藏也见到了康有为,敝衣垢面,面有愁容,一副王安石的派头,但谈锋极健,从公车上车一直到前几天所发生的政变,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什么人也插不进嘴去。

  结论是归罪于慈禧太后,说她“上则开罪于十一世祖宗之灵;下则负四百兆苍生之望。”所以:“除之不为罪而反为功。”

  “请问康先生,”宫崎很坦率地问:“要除慈禧太后,是怎么个除法?”

  “世有津田三藏其人,便成大功。”康有为逼视着宫崎问道:“足下以为我的办法可行否?”

  津田三藏是李鸿章在日本马关议和时,所遭遇的刺客。康有为的意思是想利用日本“志士”,行刺慈禧太后,这想法倒也新颖,不失为一条奇计;然而要假手于人,未免取巧。

  于是,宫崎微微冷笑道:“我以为康先生有什么天大的难题?照你所说,亦很容易。但如果我拿你的话跟我的同胞去说,大家都会认为康先生你无能。孙逸仙先生从事革命,同志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而万木草堂,洒去多少忧国伤士之泪,难道三千弟子中,竟无荆轲、聂政其人?如果有,不必外求;如果没有,也不必旁求,我一个人就足以担当。”

  雄辩滔滔,望之俨然的康有为,顿时消折了锐气,面有惭色,顾而言他。这一会见近乎不欢而散。

  过了两天,康有为的一名亲信弟子来访宫畸,左手掩面,右手连连指着另外一个房间,那样子是在激动的心情下,有极重要而必须保持机密的话要谈。

  “我决定跟我一个同门北上,去行足下与康先生所谈的事。”他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康先生知道足下侠义,特为要我来拜别。”

  宫崎颇觉意外,也很感动;庄容问道:“不知有甚么可以效劳之处?”

  “愿足下能够保护康先生。”他说:“以后足下听说北京有风云变幻之事,就是我死的时候。”

  宫崎恍然大悟,这是康有为的“花招”。不过援救他到日本,能与孙逸仙合作,亦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慨然应承,愿负保护之责。

  到了第二天,康有为又派人来请宫崎,说有一件大事商量。

  到了那里一谈,才知道清朝驻日本的公使换人了。原来预定驻日本的公使叫黄遵宪,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人,曾经在上海创设时务报;调任湖南按察使后,与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兴办学堂,开办警校,跟康梁师徒是很接近的。也就因为如此,清朝撤销了他的任命。

  “新任的驻贵国公使叫李盛铎,本来是御使,为荣禄门下的走狗;奉派驻日,完全是知道我一定会到日本,特意来对付我的。宫崎先生,我希望你能赶快传达真相,请大隈伯爵拒绝同意李盛铎使日,否则,我情愿中止日本之行而到英国。”康有为接着又说:“英国之欢迎我,跟贵国之欢迎我一样;我所以辜负英国的厚待,不西辙而东辕,完全因为中日是同种的兄弟之国。但是李盛铎一到日本,是中日两国的不幸,对我的威胁亦很严重,我们至诚相交的希望就断绝了!”

  这番话使得宫畸大起反感,因为几近要挟:“康先生,你要我拿你的话,通知大隈伯爵,我可以做到,不过,要拒绝李盛铎很难。如果你以为李盛铎一到,会威胁你的安全,那末你应该知道的,日本警察是世界第一流,决不会有刺客不利于你。”宫崎停了一下又说:“至于英国的盛情,依我看,不宜辜负日本与中国有天然的关系,休戚相关,决不会因为康先生去不去而对两国的友谊有所影响。所以康先生不妨先游英国,次游日本。”

  一番侃侃而谈,将康有为自高身价的危言,贬得几乎一文不值。康有为大窘,只好找他的弟子,当着宫崎的面,商量行止。

  聚讼纷纭,半天不决,其中有一个反对日本之行的,态度最坚决,说日本如何危险,决不可以居。宫畸忍不住光火了。

  “康门弟子,何其胆怯?”他大声说道:“如果你们的老师死在刺客手里,还有你们在,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走还不走;你们师徒坐困香港,能有何作为?”

  康有为原是一心想去日本,刚才耍那番手腕,几乎闹成僵局,所以这时一听官畸的快人快语,正好趁势落篷,鼓掌说道:

  “足下之言,动我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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