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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杨笃生本名守仁,湖南长沙人;写过一部鼓吹革命的“新湖南”,吴樾也曾读过。他们在革命的方法上,见解相同,都主张用暗杀;为此杨笃生在日本横滨,由冯自由的介绍,跟一个姓梁的广东华侨学习制造炸药,牺牲了一只眼睛,终于学得了炸药及炸弹的配造方法。

  杨笃生所学会的制造炸弹的方法,共有两种;当然是不能与兵工厂相比的简陋方法,使用不便,而且危险。但在与吴樾切磋之下,自己发明了一种方法,是用铁壳装入黄色炸药,底部安置雷管,另加一根撞针,只要撞针与任何硬物相碰击,撞针上缩,接触雷管,立即发生爆炸。这比使用硝酸炸药来得安全;又比燃点药线的炸弹来得便利。

  * * *

  为了采办材料方便,他们是在北京制造炸弹;有了成果,特地到西山“八大处”的僻静山谷中做了一次试验,脱手一掷,如晴天霹雳,硝烟弥漫,砂石迸溅,威力相当惊人,竟惊动山下军警,循声探查。吴樾大喜,决定找机会炸铁良。

  就在这时候,有了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明旨,吴樾心想,炸铁良无如炸五大臣?人数既多,而且内有“泽公”,身份比铁良更高;同时在前门车站行事,必能震动天下,惊醒大家的迷梦。

  于是等五大臣放洋的日期决定以后,吴樾早十几天由天津到了北京,寄住在桐城会馆,对同乡谈到入京的目标,是准备进京师大学堂。有吴汝纶的关系在,自然都信以为真,没有人想到他将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做这番事业有一个助手,就是张榕,替他奔走打听消息。二十以后,消息日渐明确;五大臣准定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十点钟,由前门车站乘专车到天津,坐海轮到上海,再搭外国邮轮放洋。

  于是八月二十五那天,吴樾叫会馆的长班,为他办了一桌酒,邀集平日交好的同乡畅饮,说第二天要回天津,因为家乡有事,放弃了进大学堂的打算。此别不知何日再得相见,特为以杯酒话别——其实生离即是死别;吴樾知道,幸而当场不与五大臣同殉,亦必难脱逃,依旧会被判处死刑。而在必死的心情之下,却还能保持豪迈的意兴;所以连他在会馆中最好的朋友汪炘,都丝毫不曾发觉他有什么异样。

  * * *

  第二天一早,吴樾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一块青布包袱,包着一枚用两三件旧衣服裹住的炸弹。等张榕一到,随即出发,直奔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戒严,然而热闹的很,五大臣的随员、各部派来照料的官员差役以外,还有送行的官员亲友,而更多的是各衙门所派警戒弹压的军警隶役。吴樾与张榕站定脚,看清楚了情形,彼此交换一个眼色,直往旅客入口处走去。

  “站住!”有个步军统领衙门的千总喝道:“你们这两个学生,怎么乱闯?”

  “我们要坐火车回保定。”吴樾答道:“不为坐车到车站来乱闯干什么?”

  “今天上午没有你们坐的车。走、走!”那千总往外直挥手:“回家吃了午饭再来。”

  看看闯不进去了,只好退了下来,“我们弄错了。”吴樾低声说道:“我们不该穿了学堂里的操衣来的。”

  “如今只有一法,冒充官差。”张榕看一看车站的大钟说:“开车还有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紧跟我来!”

  张榕领着吴樾到大栅栏,在估衣铺买了两件蓝布大褂;两双布靴;最要紧是两顶红樱大帽,就在那里,匆匆换装。再买块包袱,将换下来的操衣包好,然后又赶到车站,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

  这一次因为打扮成听差的模样,得以畅行无阻。一进车站,只见月台上到处是人;铁轨上停着一列花车,共是八节车厢,但空宕宕地没有多少人,每节车厢门口,都有持枪的护兵守着。

  十点过后,五大臣方始陆续到达,第一个是徐世昌,第二个是戴鸿慈,第三个是绍英,第四个是泽公,在月台上与送行的官员寒暄着。

  “怎么?端午桥还没有来?”泽公问。

  “总快来了。”有人回答。

  “咱们上车等吧!”

  于是由泽公领头,从红地毡上踏上车厢,接着是随员,接着是各大臣及随员的听差,吴樾拉一拉张榕跟在后面一起往前走。

  “慢点!”有个护兵拦住他问:“你是那一部的?”

  “是兵部的。”吴樾答道:“跟我们徐大人一起到天津。”

  如果是张榕答话就好了;吴樾是安徽口音,便露了破绽,护兵认为作为北方人的徐世昌,不会用一个南方籍的领班,所以不准他们上车,得要找徐世昌的部属来问一问。

  就在这时候,端方赶到;因为四大臣都已上车,心有未安,所以一拥而上,随员仆役乱糟糟抢着搭车;见此光景,何敢怠慢,吴樾和张榕,不约而同地混在人丛中,踏进车厢。

  照原定的计划,吴樾一进入五大臣的车厢投掷炸弹以后,趁混乱之际下车,或许还有生路;所以一上了车,便往前挤,无奈过道中塞住了,急切间无法进入。而火车头已自远处驶来,一挂上了立即开行,行事更为不便,所以尽力向前;挤过一节车厢,又挤向第二节车厢。

  突然间,“共共共”一阵响,车厢往后倒退;这是火车头正在与车厢接合。而吴樾是往前在走,由于车厢被撞后退,一个立脚不住,倒向他人身上,怀中包裹中的炸弹被撞,轰然巨响,全站大惊,车厢炸倒在铁轨一旁。

  一时秩序大乱,五大臣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泽公,为碎木片击中手背,虽是轻伤,格外吃惊。此外绍英也受了伤;最幸运的是徐世昌,因为有随从在侧,正好作了他的替死鬼;但是他的袍褂却也破了。

  此外当然还有死伤,而首当其冲、死状最惨的吴樾;下半身完全炸碎,腹破肠流,手足皆断,血肉模糊,面目不辨。

  这一下,五大臣出洋考察一事,就前得搁一搁再说。辇毂之下,广众之中,公然有此流血五步的大案发生,从慈禧太后以下,无不暗自心惊,不知那一个“恶时辰”中,这枚炸弹会在自己面前爆炸。因而除了降旨将外城工巡局委员、南营参将、铁路委员等一干责有攸归的官员,严予究办以外,并有严旨查明正凶姓氏身份,以及有无从犯,务期水落石出,以肃阎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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