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高阳 > 石破天惊 | 上页 下页


  叶名琛的话还不曾完,英军已不由分说,将他拥出八角亭,塞入八抬大轿,前后保护,直登观音山,与穆克德讷与柏贵,软禁在一起。

  洋人与穆、柏二人并无嫌隙,目标是叶名琛;但此二人如果不是同时被劫持,则总督被执,将军、巡抚以职责所在,须出死力相救,势必引起严重冲突。现在目的已达,要防的是广州百姓来救他们的父母官;所以在深知中国民情的巴夏礼和威妥玛的极力主张之下,薄暮时分,将叶名琛送上小舢板,即刻驶向虎门,转入英国兵舰。

  一入敌舰,便成俘虏;辱己事小,辱国事大,那名懂洋务的文案委员,当他踏出小舢板时,咳嗽一声,指指水面,暗示他是到了赴水殉节的时候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叶名琛瞠然相视,终于上了英国军舰。

  被释放的穆克德讷和柏贵,一半愤慨,一半也为了卸责,连衔上疏,狠狠地参了叶名琛一本;朝廷降旨:“两广总督钦差大臣叶名琛,刚愎自用,办理乖谬,着即革职。”遗缺由叶名琛的同年,以阴险出名的黄宗汉充任。

  ***

  咸丰八年正月初三,叶名琛由虎门被移到了香港,四天以后,从香港出发,经星加坡到了印度的孟加拉。英国人让他带去的是武巡捕蓝镔、两名听差、一名薙头匠、一名厨子,还有大批食物。

  在孟加拉,先被安置在炮台上;以后移到一处教堂后面的楼房,楼名“镇海”;他的身分是什么?没有一个人弄得清楚,像宾客也像俘虏。而他自称是“海上苏武”。

  “我听说洋人要送我到英国。”叶名琛跟他的随从说:“他们的国王应该明理;我要见他们国王,请问他既然立约和好,何以无故开衅?谁是谁非,说个明白;折服他们的国王,保全我大清的国体。”

  他是存着这样的打算,而英国人却拿他当做马戏班的一头罕见的“异兽”看待,五天一次来画他的生活动态,作为画报上连载的材料。在英国画工的笔下,叶名琛每天在吕洞宾的像前念吕祖经;每逢初一、十五,戴上红宝石顶子,花翎的朝冠,穿上仙鹤补的帝袍褂,摆设香案,望北叩头,遥请大清皇子圣安。还有一项日课:教陪伴的英国翻译官读书。

  这名英国翻译官自取的华名叫阿查利;叶名琛以为欠雅驯,就他的姓氏音译,改为翟理斯,教他读周易、老子、论语。翟理斯很用功,叶名琛亦是诲人不倦;所以这一双异国师弟之间,相处得很融洽。

  “老师!”翟理斯常常这样劝他:“今天天气很好,我陪侍老师坐马车出去散散心。”

  “不!”叶名琛也总是这样回答:“除非你们送我上船到伦敦去见你们国王,否则我决不离镇海楼一步。”

  日子过得很慢,但也过得很快,炎荒之地,未见冰雪就已过了数九隆冬。咸丰九年的大年初一,叶名琛肃具衣冠,率领武巡捕蓝镔,遥贺正旦;然后他又端然正坐,接受随从贺年。

  蓝镔磕完了头,站起来说:“大帅,沐恩有下情上禀。”

  “喔,你说。”

  “沐恩想跟大帅请长假。”

  “这——”叶名琛微吃一惊。“为什么?”

  “沐恩在这里水土不服,时常闹肚子;也想家,晚上睡不着。”

  “那个不想家,那个不是水土不服?我们现在是共患难,你何能弃我而去?你看,”他指着听差、薙头匠和厨子说:“胡福、许庆、刘四、刘喜,谁也不曾说要回去。你是朝廷的武官,身份比他们高出甚多,何以出此不义之言?”

  蓝镔默然。说他比供役的下人不如,他不服气。

  “等我到了他们英国京城,折服他们国王了,自然能够回国。”叶名琛又说:“我经此一番沧桑,即令朝廷念我秉持苦节,不加罪责,我亦一定要告终养老,回汉阳侍父读书。至于你,着实还有一番作为,今日的艰苦,便是他日的功劳。我一定奏明朝廷,特保你一个二品副将,你的后半世功名,就在此刻一念之间,千万不要见异思迁,自误前程。”

  蓝镔是老实人,觉得“大帅”的话虽没有搔着痒处,但一句都驳不倒,只好唯唯称是。但乡思不可复遏,而水土也实在不服;一场痢疾,就此不起。叶名琛黯然长叹;揽镜自顾,觉得一下子老了好几年。

  ***

  又过了个把月,看看带去的食物,快要吃光了,厨子刘喜跟听差胡福商量,是自己花钱去买,还是找翟理斯交涉,要求英国人送来?

  “我看是自己花钱买的好。”胡福这样回答。

  “那末你跟老爷去回。”

  一说缘由,胡福再也没有想到,叶名琛大摇其头:“我不料逗留此处,日复一日,总不能到他英国京城!活下去有何意思?”他说:“食物即完,有何面目吃他们外国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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